“我本来只是想给因陀罗一个教训,替沙恭达罗要些补偿,最好能促成她们母女团圆。只是听到第二位天女的死时,动了嗔念,之后便失了分寸。”
“因陀罗被我钉在了殊胜殿宝座前的金砖上,天人们求我拔剑,我趁机叫他们安置好了留下的天女,再把愿意追随我的三千天女送到了我的仙府,交给我的掌事仙子安置。”
“我勒令他们找回兰芭的遗体,她已经变作了一块石头,再难复生。我就命天人众尊她为厄难天女,四时祭祀,除非海枯石烂,不得断绝。”
“我把美那迦的遗体送到了象城后就离开了,再迟片刻,我怕我无法面对沙恭达罗的眼睛。”
“……我总疑心,美那迦是因我而死的。”温娇将头靠在袁天罡的肩上,静静的诉说着。
仙人一动,往往纠缠着无数因果。谁也不知道如果没有温娇这一横加干涉,美那迦还能活多久,活得是幸福还是煎熬。但总归没有她,美那迦就不会自尽,不管她自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她从不会后悔去救了那一万天女,却不能不为美那迦的死而感伤内疚。
袁天罡抚了抚她的脸颊,触手有一滴冰凉的湿润:“你无需自责太过。”
他收回手,看着掌心的那滴晶莹,叹道:“你虽并未问过那美那迦的想法,就自行决定送她与亲女团聚,但若是美那迦不想与女儿团聚,以她连众友仙人都能算计周全还全身而退的胆识,她大可随众天女一同来见你,当面向你陈情。你本就允许她们自行决定去留,届时得知她不愿,你自然也不会强求。”
温娇微怔:“你的意思是,她是愿意的?那她为何会……”
自戕二字,她不忍说出口。
自修仙得道以来,这还是第一个因她而死的无辜之人。
“我不是她,我也不知。”袁天罡坦然道,“只是姑且一猜。情到深处总易生猜嫌。在她眼中,只要所思之人过得美满自在,有没有她并不重要。”
她爱女儿,也因而更无法面对女儿。哪怕是一句轻飘飘的“妈妈,你为什么要遗弃我”,都是会令一个深爱女儿的母亲肝肠寸断的质问。
何况,沙恭达罗的身世本就不为世人所知。她已经是象城的王太后了,她的立身之本是婆罗多这个儿子,诅咒的能力,还有高尚的德行,而不是什么强大的娘家。美那迦去了后,沙恭达罗私生女的身份立刻会传遍天下。这个身世除了为这位世人敬仰的贵夫人身上增添几缕无聊而香艳的谈资外,又有何用?
一个出于愚蠢的天帝的命令、苦心的算计而得到的孽果,高高在上的仙人光辉一生的不堪一提的污点?
袁天罡素性好洁,换做他与美那迦易地而处,母女之缘本就凄薄,两两不见,还能让女儿对她存着几许遐想。而一旦相见,与其面对自己为女儿带来的种种不堪,还不如让她从不存在于女儿的世界。
相见争如不见,不外如是。
美那迦到底怎样想,如今谁也不得而知。他所说的,只是他自己的心声。
不知何故,温娇听得一阵心悸,她倏然坐起身:“兴许,她对因陀罗忠心耿耿,见他蒙羞,便愤然殉国。兴许她安于现状不想改变,见天女一行被我搅没了,才无所适从乃至自尽……”
揣测很有可能因她而死的亡魂的想法,无疑是对自己行事不周的严厉拷问,她的声音不由得戛然而止,半晌,才有些嘶哑的响起:“总之,一切皆有可能。你的猜测,我很不喜欢。”
袁天罡不解的看向她。
温娇瞪着他:“我从来只爱团圆,不爱残缺,只爱和美,不爱凄凉。什么'只要你过得好,有什么苦难我一力承当'的玄虚,在我这里最可厌不过!你也给我记着,有什么不足的就自己大大方方说出来,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要也来这么一套,仔细我跟你一拍两散!”
袁天罡看着她瞪圆双眼的样子,只觉得像极了一只炸毛的豹子,不觉失笑,摇头道:“晓得了。”
他摸了摸她冰凉的发丝,转开话题:“那我们聊别的。你在善见城大闹一场,重创因陀罗,大大扇了天人众一耳光,此事难以善了。风闻在天竺之地,天人众之上还有三尊神……”
温娇听到这里,陡然想起一事,一拍额头:“有了,因陀罗那里讹来的甘露,孙大圣前日送过来的!这甘露,饮一滴便可长生不老……”她说着,取出一只碧玉瓶,倒出了一滴到玉盅里,目光凛凛,“乖,自己喝了。”
袁天罡:……
当雨季丰沛的雨水伴着乌黑的雨云又一次光临天竺大地时,温娇与火灵儿沿着“大唐—无量高原—西梁女国—天竺之地”的路线巡视了一周,驻足在恒河之畔。
饱含着泥沙的河水冲刷着原本是河岸的土地,一根石柱锥子一般深深扎进地层,在波浪的来回拍打中沉默地伫立着,像是一个无言而不容抹去的见证。
那是王玄策撤军前,在恒河边勒石记功的石柱。
大约王玄策自己也不曾料到,自己中年时这借兵灭天竺的功绩,在千百年之后,依然能为后人所津津乐道吧?
对了,还有那倒霉的干婆仙人。他在主持完了婆罗多的继位典礼之后,又一次的被王玄策抓包。盖因蒋师仁听说他是个得道的老修行,果断把他抓去长安,给我们的圣天子李世民陛下炼药去了。干婆仙人那样的窝囊性子,碍于有温娇给他们撑腰,连手都不好与他们动一下,就这般不情不愿地成为了王玄策献礼的一部分。
也因此,长安那边始得知了伏魔天女殷温娇的威名。
求符水求丹药的人潮水一般的涌入了郧国公府,殷开山夫妇不堪其扰,索性双腿一蹬,直接死遁,目前隐居在了武当山中,和那出家修道的姚简一家做了邻居。殷元与妻子陈夫人则主打一个一问三不知,再问就满脸悲戚开始哭殷开山夫妇。哪怕是李世民,也不好意思对丁忧三年的殷元逼问什么。
于是求药大军涌入了玄天观。武媚娘本就道术小有所成,加之长袖善舞,精力过人,一通连轴转的敷衍之下,不光没有露馅儿,反而使得玄天观威名比从前显赫了不止一倍。
如今几乎举大唐皆知,上一任的道箓司掌印靖容法师殷温娇已飞升为仙,威名远播于域外。昔日的闺中密友襄阳长公主与韩王妃各出胭脂钱十万贯,在长安为她修宫观、塑金身。清妙元君宫落成之日,敬香的男女几乎挤破了宫门。
而在域外之地,除却霍尔国、岭国、嘉地国、姜国、宝象国、西梁女国的香火之外,袁天罡还新近拿下了卡契国,在国中推广了伏魔天女的信仰。
而在象城,在太后沙恭达罗的带领下,几乎举国妇女都成了温娇的信徒。原因无它,信正法,得颠沛流离;信伏魔天女,成太后。沙恭达罗自己就是最好的广告。而那七千天女为了求庇护,也在暗中偷偷的供奉起了温娇。
星星之火,就这样在漫漫的夜空下悄悄的点燃,滋长着。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温娇探出指尖,隔空触摸着石柱上面的铭文,无声的念道。
光阴何促促,所幸,她也不曾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