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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苏苏的宅子也在南曲,中间只隔了几家,李黑也是听声过来的。到了宅门口,王苏苏与几个女弟都站在那里了延颈侧耳,李黑道:“白吃杨家的唬一跳,人好着来!可还记得黄三哥、孟七哥?”王苏苏流矢上来见了礼,又使了三个女弟上来。引着到了内厅,便提壶斟酒递与女弟道:“来,都与进士劝一杯酒!”黄巢道:“一介白衣,什的进士,也羞杀人也!”王苏苏道:“不然,三兄此番必中的!”黄巢道:“何以得知?”王苏苏道:“奴家这里有一个佳客,与主考的高舍人有些干系(注:高湜),此公说:天子始命主考,舍人宅里便吃人踏破了,不是在朝大臣,便是藩镇信使,舍人苦恼,也实在是应承不来,一日下朝还宅,便摘帽掷地道——吾意决矣,必以至公取之,吃贬也罢!舍人既行公道,三兄安有不中之理!”黄巢笑道:“朝廷但行公道,黄三便是终身白衣也甘!”

王苏苏轻叹一声,道:“三兄此言可直驾杜工部而上之——工部《茅屋歌》唯愿天下寒士得厂厦以避风雨,却不问天下寒士合得厂厦与否,穷寒之中固有君子,亦不乏小人,安得人人居高堂坐厂厦哉!”黄巢道:“王兄妙论,只是黄三当不得!”齐齐受了四杯酒,孟楷也吃了。便有菜肴上来。李黑道:“这宅中旁的也罢,只这菜肴强煞人!”王苏苏杵嘴道:“这话我可不爱听!”笑了一回,陪了几杯酒,李黑便将人使了下去。却也不说事,只是闲话,便说到了武举。

李黑道:“三哥,这事一早寻我,七哥便是高第状元了!言语一科,百姓人户要得上最难,多少得使些钱。马枪要得偶人不倒,便得买通垒下的杂役,不然便是七哥这般,不倒这厮们也有法教它倒!前前后后,以着我李黑的面皮,也用不着一千五百贯!不过也没什可惜的,便得了武状元又如何?好便任个卫职,不好便下到诸镇作校官,最不好便是戍边!七哥真要刀枪上寻富贵,莫若使钱买个禁军军籍,一千五百贯便能成事!”

黄巢推酒过去道:“且说这一千五百贯往哪里赚!”李黑低了声,道:“大安国寺寄有江淮进奏吴绫千匹,三哥、七哥若肯点头去取,便有了!”孟楷道:“李黑,你看我兄弟像贼么?”李黑道:“不像,像时也不开这口!”黄巢笑道:“书生做贼,只恐力不从心!”李黑道:“不是做贼,便是光天化日,负手缓步,我也随着!三哥答应时,也是算是还我李黑一个人情!”黄巢道:“既如此容易,兄弟何不自取之?”李黑道:“无他,是非三哥而不能也!”黄巢道:“何以言之?”李黑道:“三哥身样极似一人!”

“哦?”

李黑一笑,蘸酒在案子上写了两个字“天子”。黄巢大笑,李黑道:“我李黑平生不道虚语!”孟楷道:“虚也罢,实也罢,没得犯死去盗贡物!”李黑道:“贡物贡物,都是砍手挖腹夺百姓的,你我搬了来又何不可?”黄巢起了身,抬手道:“李兄,此事再议!”李黑道:“事也不急,三兄、七兄可慢慢计议!”便送了出来。出了门,李黑又道:“李黑还有一句话相劝,曲里的子女无不可怜,两位兄长若真是喜欢得紧,买了回宅神佛般养着也罢,若只是一时慈悲,最好不要沾惹!”

出了坊门,黄巢便问孟楷的意思,孟楷道:“三哥疑我是铁石心肠,如何又问这话?大丈夫但求抱负得展,不问其他!果要拔人出来,夜分一行便了!”黄巢点头,便没再往杨家去,也没有回宅,入了东市,防人之心不可无,既拂了李黑的好意,难保不为他所卖!在市中盘桓了两日,囊钱将尽,明日又是开榜之期,便转了出来。春光无限,繁华迷目,近暮时分,人还在狗脊岭左近转,要折返时,却遥遥地听到岭上下来一串铜铃声。黄巢心动,驻足寻看时,却是赵璋手执一个卖药的幡子过来了,穿得还是那件麻衣,眼睛不知看在哪里,流矢唤一声,迎了过去。

到了跟前,人才回过神来。黄巢一把携住手道:“开云,果然是你!几时到京的?”赵璋道:“便是今日,观中也没去,故还将着这行头!”笑了下,回身望着岭下道:“家师当年便是兵解于此,山人但至长安,必先来此处驻足,以悼以诫!”黄巢点头哀默,他一直以为赵归真是死在西市独柳树下的,毕竟有官在身,却不想是戮在了这光秃秃的狗脊岭上,也是可怜!亦辱之过甚矣!(注:唐代诛杀罪人,有官者在西市,无官者在东市)

赵璋叹了叹,回身将孟楷打量了一番,抬手道:“失礼,这位英雄是谁?”黄巢道:“我义弟!姓孟名楷,字玉鹊,号当侯!”孟楷道:“真人,宣武孟楷有礼了!”赵璋还礼道:“岂敢,唤赵十便好!”黄巢道:“开云,黄巢得了郑五的便宜,有了自家的住处,可愿一往?”赵璋道:“正要与兄长夜谈!”三人很快就出了东市,回到宅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孟楷取钱买了酒食回来,星月已辉,便掇了案席到庭中,也不点灯,便说起话来。很快便说到了科举,黄巢便是一笑,道:“今年试题之一《舜德如天赋》!”赵璋道:“这是要称颂武功了!”黄巢道:“时务策亦是文选常题,与兄所问三策全不相干!”赵璋道:“三策如何?”黄巢一笑,起了身,一会便将了去年那桃木盒出来,问道:“十兄可还识得此物?”取了玉环出来,把着道:“十兄所问三策,直如此玉环,全解不得!七哥,可记得那三条问策?且道其一。”孟楷道:“身在黄阁,执掌权衡,将以何计去北司之逼?”

黄巢道:“夫欲去北司之逼,当去北司之兵,以今日南牙之权,固无能为此。即便天子有意更张,成败亦在未知之天。何则?鸿渐于陵,终莫之胜!自德宗皇帝以兵授窦文场、霍仙鸣,至今已达八十又七年,始则人皆以为非,今则人多以为是,人心已变,食利于其间者非只一二人而已。甘露之变,李训先发,仇士良狼狈而走,在殿文武尽是南牙之人,可曾同仇敌恺以效袁本初之诛十常侍?(注:袁绍)禁军将士闻变,可有忠义之士左袒?无有也!不闻有吴匡奋力于主死之后(注:东汉何进部将),亦不闻有张奂抱恨而登泉路!(注:东汉窦武诛宦官,张奂恰好讨平羌乱而归,不知情,受矫诏以讨之,武遂败死)仇士良一嗾,天子禁旅竟獒扑禁省,喋血京师,烧杀焚掠,无所不为!如此,李训又安得不败?后之人有意为此者,又安得不败?”赵璋抚掌,道:“兄长可谓至论!”捧过一碗酒。

黄巢吃了,抬手道:“七哥再道其二!”孟楷道:“又将以何计销天下之兵?”黄巢道:“夫欲销天下之兵,当先销河北之兵,宪宗皇帝曾从事之,几乎平矣,惜乎年寿不永,人皆以责穆宗、崔植、杜元颖、张弘靖等处置不当,此论亦未免失之皮相!夫禁军忠义,则仇士良辈一夫可制;幽州将士忠义,则百朱克融不能为乱;成德将士忠义,则千王廷凑不能为乱;魏博将士忠义,则万史宪诚不能为乱。千斛之舟不能浮之于溪水,万里之鹏必待扶摇之风!前岁幽州张允伸死,张公素逐其子张简会;去岁魏博杀帅立帅,何全皞死而韩君雄得位。安史兴乱至今一百十六载矣,其遗风余毒犹在!欲销河北三镇之兵,须尽诛三镇之军。欲尽诛三镇之军,须郭汾阳、李武穆作将,专制二十万军,以二三年攻略之!今朝廷既无其君,又无其将,且乏资财,故曰不可解!”

赵璋又抚掌、斟酒、捧酒。黄巢站起来,扯开衣襟,步月而慢品。孟楷道:“其三:若不能去北司之逼、销天下之兵,则何以拯济天下穷民?”黄巢道:“此策武宗皇帝、宣宗皇帝曾对之,会昌之政利泽百姓者,在灭佛,即韩文公所谓(注:韩愈),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大中之政,则在整肃吏治。两下相形,武宗为胜,何则?宣宗虽察,奈何天下广大——人心如渊,卧侧之臣且不保忠节,更何况州县之胥吏!武宗得罪神佛,为民制产,为国增口,何其圣哉!然天下僧尼虽众,算其奴婢,亦不过四十一万口,以天下五百万户计,仅得六十分之一,是恩泽未遍也。今欲利泽兆民,莫如抑兼并而均田,然此又乌可?王莽篡汉,以天子之尊,行之而不得不中罢,何况以今日区区之宰相哉!长安百姓讥曹确、徐商、杨收、路岩曰:确确无余事,钱财总被收。商人都不管,货赂几时休!彼等纵有心拯济而岂有力乎?故说不可解!”

赵璋捧酒起身,奉过去道:“区区以为亦诚如所论!然兄若不能解,则是天下无人可解矣!”黄巢摸头道:“开云此言,我大不得解!”赵璋道:“公尝试解之!”黄巢一笑,道:“也易!”走到案前取了玉环在手,哐啷一声便砸在了脚下:“此乃齐君王后破秦玉连环之故计!” (注:齐襄王后)赵璋高抬手道:“非也!此乃齐君王破秦之兆也!”这话一出,便是孟楷也怔住了。

一会,黄巢笑道:“兄醉矣!”赵璋道:“未也!兄长若无此意,奈何破此环?”黄巢道:“我醉矣!”赵璋转身提壶而饮,酒湿衣襟,挥须道:“我亦醉矣,欲醉言可乎?”孟楷起身道:“醉中语,何不可也?”

黄巢不答,赵璋道:“气运如轮转,天命有时终。青龙蜇伏久,齐宋王气充!此乃家师会昌末年望气所言,于时小子在侧,问之。家师曰:杨隋之亡也,论功当推关东豪杰,其中又以青龙七宿分野为盛,而太原乘虚入关中,效汴庄之智,观虎斗而后刺之,遂有天下。然将代唐者,还当在此七宿!宪宗知之,故悉力东向,平定两河。然其气未销,故朱克融旋起于箕、尾,今其气又聚于房、心矣,郁郁蒸蒸,数纪之后必有王霸兴起于是间,此语吾记之不敢忘!”孟楷道:“徐州可是?”赵璋道:“曹濮、徐宿皆是也!”孟楷道:“然则庞勋何以败死?”赵璋道:“非其人也,吾曾往见庞勋,其人既无王霸之相,又无王霸之才,一狡黠军将而已!”孟楷道:“三哥如何?”赵璋道:“日角隆准,龙行虎步,满腹经纶,才高天下,贵不可言!”孟楷欢喜,唤了声“三哥”。

黄巢一直仰着天踱步,这时缓缓转过身来道:“星月昏了,兴许便有雨下,进屋吃罢!”孟楷以为他要进屋细说,将案席收进去,人却倒在榻上打起鼾来了。赵璋也是意兴阑珊,将腿一盘,结个手印在腹便合了眼。孟楷却吃他这番话搅得睡不着,他觉得一切似乎都有天意,因着这天意他才会与黄三哥相识,也只有与黄三哥相识他孟七才有可能一展怀抱!他相信赵璋的话,他一早便觉黄三哥非是凡庸之辈;他也相信自己的命,他孟七终要比肩郭、李,彪炳史册!若不然,三哥纵然得举,亦未必见容于朝;自己纵然入仕,亦未必见容于军。领一份衣粮,郁郁终老,岂不枉活一世?

孟楷越想越无睡意,提剑出户,到林子舞了一回剑。二更鼓响不久,林外趟过一阵雷,果然就下起雨来。孟楷往外赶,到了柴门外,却突然想起了杨迎儿,也想起了杨桂儿,他想有雷雨作掩,拔她俩人出来倒容易的!主意定了,便进院子取了绳索,拿了长棒。长安的坊墙高是六米,这长棒是仿的马枪,只差墙两尺。到了坊墙下,长棒倚墙,手脚上借些力,人便到了墙头。不多会便到了平康坊,轻松上了墙头,留绳而下。寻到杨宅,里面丝竹熄了,却还有几处昏灯。宅墙不过两米,也没使棒,手一抬便过去了。

孟楷也不知杨桂儿在哪厅哪室,先寻到了杨迎儿厅外,点破窗纸,厅中却不见人。进去了,才听到室中有响动,竟是男女苟合之声。那杨迎儿一边作喘,还喃喃嗔怨:“卿…卿卿,娶了娶了奴奴…奴奴家去罢…啊…啊…”却不听那汉说话。孟楷脸耳皆赤,一下将靴内短刀掣了出来,蹑了两步,屋上却响了个惊雷。室内男女皆嚷了一声,孟楷也是一惊,摇头一笑,即时便撤了出来,也不再寻杨桂儿,便出来了,妇性如此,岂足相顾!

原路折返,留的绳索却不见了影,大概是吃值夜的坊卒收了去,长棒又撇在了杨宅外,迟了迟,心想反正衣裳已浇透了,这时回去倒惊动了三哥,索性找块地歇上两个更次,明天一早看了榜再回不迟。便到了保唐寺,翻进去就大殿里拧干衣服歇了。五更鼓响,外面雨也停了,由南坊门出来,便折往皇城。看榜处在礼部南院,平康坊过务本坊,横过皇城南街便是安上门(注:皇城南城东门)。进门由着大街向北,左手第三条小横街转进去便是了,统共也就七八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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