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是阴雨,今日一整天又是如此风色,可想明天重阳也无好风日了,也真是辜负这一院菊花!黄巢一手提壶,一手拄剑,从东墙徘到西墙,又从西墙徘到东墙,且饮且看,且看且呤,揩不尽眼中黄金色,割不断一身迷蝶香!两墙菊花受了这恩顾垂青,便随风殷勤摇舞,窸窣低呤。人有情,花有灵,真是相看之不足!
忽地一阵疾风过,菊丛摇曳处,便有数瓣菊花飞起,蝶似地点过了头巾,黄巢跄步扭身,以剑追之,嚷问道:“尚未终席,安得逃酒?”长剑挥处,菊瓣纷纷残落。黄巢兀自唤了声“斩得好”,仰脖吃酒,不意那壶嘴滴沥数点便断了。黄巢意兴大索,顺手便将壶一扔,才出手,他却猛然扑了过去,壶捞着,人也跌在了地上。这柄长嘴酒壶可是七哥送他的生辰礼,使了不知一年还是两年的佣钱,上面錾刻着菊桂蟾鹊,还有自己少年时的两句诗:“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身后案子上还有两只银杯。
黄巢在地上看了一回壶,起来到缸中添了水,便在席上坐下了,拿了笔,便在纸上写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笑笑,便搁了笔,吃着冷菜等孟楷沽酒回。自菊花始开,但不下雨,这案子与苇席便一直摆在院中,看花吟诗,舞剑论史,比之前又有趣多了,可惜酒永远也不够吃!
日昃时分,孟楷终于回来了,隔着墙便唤了一声“三哥”,进门便道:“一天不上街,城中又有好事!”黄巢道:“可是刘瞻罢了相?”孟楷点头道:“出镇江陵,还有一事,真是骇人!”黄巢花也不看了,转身过来。孟楷一边解葫芦一边看着案上的诗道:“同日,也就是昨天,温璋吃贬为振州司马。可不想,这厮到晚上竟服毒自尽了!还留了一句话:生不逢时,死何足惜!皇帝得知大怒,说必有他罪,不然何至于此。不许正式丧葬,令其家三日内于城外草草埋了,不经恩赦,不得归葬祖茔!”叹一声道:“三哥,这不是:炰烋于中国,敛怨以为德?”黄巢沉着点了头。
孟楷一近案便看见了黄巢适才作的诗,叹声道:“温璋不幸,不得三哥为帝!”黄巢唬了一跳,道:“胡话!此帝非彼帝,青帝者,春神也,管束百花,秋无蝶,故作此诗!”孟楷点头,问道:“立风是何字?”黄巢道:“飒,风来物立,意为大风之声。大风能使物飞翔,故飒又有翔风之意。立既表义,又表音!”便写了个“拉”字:“与此同韵,属入声第二十七合。”孟楷抬了手,往银壶里倒酒,心里记诵新字也记诵新诗。
黄巢坐下了,道:“七哥,这温璋死得怪异!”孟楷道:“为何?”黄巢道:“温璋服毒之际,跟前安得有人?即使有人,亦当是家人。温璋既死,其家人如何肯将此绝命之语告人?温家世代官宦,妻子最愚也当知轻重!(注:温璋为黎国公温大雅六世孙,父为礼部尚书温造)”孟楷恍然点头,道:“依哥哥这话,则当是有人毒杀温璋,再造作此语以释世人之疑!”黄巢道:“一是释世人之疑,一是市天子之怒以塞温家之口!”孟楷点头,斟了一杯酒递过去,道:“富贵亦大不易,从二品的京兆大尹竟死于非命而呼不得一声冤!”黄巢道:“生不逢时,立身不正,乌可逃祸!”
孟楷吃了一杯酒,却又道:“温璋已经远贬,若真有人欲置彼于死地,使人刺之于途,岂不更便乎?”黄巢笑道:“若温璋未上道而有表奏,或者为人所诱,奈何?”孟楷道:“都说温璋乃路岩所拔用,然则欲杀温璋者必是路岩,路岩又有何事必欲杀其灭口!”黄巢道:“京兆尹者,弹压一城豪强,亦握一城闲子刺客之命!若有大贵人欲除其逼,使温璋传命刺客,刺客了事,而结果非所料,惧祸及身,则京兆当死!”孟楷将案一击道:“三哥,莫非公主真是吃人毒杀?可若是如此,温璋为何要犯颜救医官?”黄巢道:“安知不是促之杀?天子欲诛医官者,不过一时之悲愤也,温璋越职廷争,只足以成天子之怒也!”孟楷道:“三哥,然则非路岩指使,乃刘瞻耶?”
黄巢道:“如何得知!勿谓公侯多德,当知富贵难求!七哥,舞一回剑来!”孟楷吃了一杯酒,便跳身起来,将袍一纳。黄巢喝声将剑抛起,孟楷也不手接,使脚一踢,剑一弹而起,空中轮转。孟楷看准,猿臂一捞,轻松抓到剑柄,肘腕一翻,再又抛起,人也不动,看剑插头而下,头肩一晃,剑却到了左手。端剑独立,一声喝,风来身倾,剑舞如龙。黄巢击掌喝好,便诵起郭震的《古剑篇》来: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诵到“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时,风中便杂了雨。孟楷也不停,剑舞得更快,他这剑自然不是昆吾铁冶,也不是宝剑龙泉,不过一般军家所用,传到他手里已是三四代。剑法也是如此,抛踢接拿这些伎俩却是从街市上舞剑器手上看来的,对敌无用,只赚得喝采,当然练得熟了,于手眼身步也大有益处。诗念完,剑也止,孟楷衣服不见水印,而黄巢脸颈已是雨水淋漓,俩人将了案席入屋,依旧吃酒说书论事。
雨下了半夜,第二天黄巢醒转时天色已明,光中有些浮彩,流矢张声问道:“七哥,可是好晴?”孟楷在灶下烧水,到门口望了一眼才道:“东方有霞,当是晴!”黄巢翻身下地,跳了出来,道:“天不负我菊,七哥,插一头花往南山一游如何?”孟楷笑道:“三哥,南山可游,花就不插了罢!”黄巢道:“我可要插的,自到长安菊花已六年不上此头!”吃了饼出门时节,黄巢果然就在幞头两侧插了两朵拳大的菊花,孟楷终究不肯,只插了一枝在腰间。
本来重阳的习俗,茱萸是要必须插的,菊花却是登高酣饮后对醉人的戏耍,醉得越沉,给人插得也越多,所以才有杜枚的那句“世上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长安城的地形是南高北低,到了街面上,或车或马,或老或小,相携着向南走的也不知凡几,可头上插着菊花的几乎就没有,黄巢也不在意,高视阔步,言笑自若。出坊门不远,啪地一声响,冷不防吃什物在脑后弹击了一下。摸头回看,只见七八个青衣小厮拥着两三匹马过来了,当中那匹花色矮马上坐着一个锦衣玉面的小公子,手里正抓着弹弓冲着这边嘻笑。
孟楷怒极,嚷着便拦了过去:“谁弹的?”那些小厮抡着棒便上来了,嚷噪道:“你陈家祖宗弹的,寻死么?”大棒便戳到了脸上。孟楷揸开五指拿住,蓦地一松,那小厮便扑磕到了地上。孟楷一脚踩住,喝道:“谁弹的?”众小厮一时唬住了。那骑赤马的汉子便在鞍子上道:“汉子,金丸着头,多少人也求不来,寻着拾了去罢,闹什的!”孟楷脚上使了些力,那小厮便屠猪似的嚎叫起来,又问了一声:“谁弹的?”那赤马汉子恼了,一抬腿下了马,动作便捷,看得出来是个擅骑的。孟楷将小厮踢开,正眼相迎。黄巢依旧沉声不语。
这时,那小公子道:“阿父,与他们赔个礼也罢!”这汉便停了脚,回头看着。那骢马上汉子点了头。这汉便抬手道:“汉子,我家公子与你赔礼!”深揖下来。孟楷道:“唤那做主的来与我哥哥说话!”那无须的汉子便下马笑了过来,对着黄巢抬手道:“秀才,与你赔礼了!”黄巢也不答话,手一抬,转身便走。孟楷也听出来了,这厮无须,声音又似女声,多是阉官,那公子多是阉官养子,这种人还真沾惹不得!
其实这公子便是普王李俨,他口中的“阿父”乃小马坊使田令孜,要出城登高总得变换下称谓才好的。田令孜也不敢用“田”,使了原来的本姓陈,随了家丁还是怕出事,又拽了左军将杨师立。李俨性子虽活泼,却也不恶,只是看着黄巢头插菊花有趣,一时手痒罢了,事也不敢闹,若使亲阿父知了,可了得的!
看着这一丛人赶了过去,孟楷愤道:“温璋一死,什物都上了街!”黄巢笑道:“七哥无须恼,以孟夫子之言,此亦禽兽之伦,说不得理,也难与搏!”孟楷笑了下,道:“三哥,便望着菊花走还是有个去处?”黄巢道:“便往香积寺,聂夷中就住在香积寺一樊姓佃户家中,或许在了!”孟楷点头,问道:“安史之乱——香积寺之役便是此香积寺?”黄巢道:“便是!当时肃宗急欲收复长安,汾阳王随广平王押十五大军西来,阵于香积寺北。(注:广平王李俶即唐代宗,肃宗长子)安庆绪守将安守忠、李归仁以十一万出城迎战,自午至酉三个时辰,斩首六万,其他死沟壑者尚不算。官军死伤亦相等,可谓惨烈。七哥好好看看战场,战而择地可大有学问!”
孟楷问道:“汾阳王功名天下无比,战则屡有败绩,何也?”黄巢道:“汾阳乃仁帅,因其仁,故将士怀慕;因其仁,故败而复能胜;因其仁,故能感动羌胡!因其仁,故鱼朝恩辈不能害亦不欲害,做得二十四考中书令!若论战守之功,诚不如李武穆(注:李光弼),武穆乃严帅,以礼法自拘,以律法治军,威不可犯,恩不可贷!故将士畏之,赴汤蹈火,死不敢违!如此为人最为宵小所忌,武穆亦知己必为宵小所忌,故终不敢入朝,郁郁而终!”孟楷慨然道:“使一日得为将,我当效李武穆!”黄巢抚掌道:“好!汝为武穆,我作汾阳,同心同德,再造大唐!”笑了一回。
孟楷又问道:“开云真人那三条策,三哥可是对出来了?”黄巢笑道:“菊花在头,难免酒狂。也无好对策,只有一条浑计!”孟楷道:“什的?”黄巢道:“但专断十万兵马,天下无事不可了!”孟楷道:“人臣安有专断之理!”黄巢笑道:“故说是浑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