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夏日彻底到来,此刻的谢悄已经换下那一身长衫,只穿着轻薄的衬衣,黑色的料子衬得他皮肤更加冷白,鲜红的唇如噬血般夺目。
“阿姐,上车。”他的缓声道。
她并未拒绝,俯身上了车,然而她刚刚坐稳,肩上那件宋国峰的外套就被谢悄拿走。
她有些困惑地看向他,却见他若无其事地将衣服丢到一旁,吩咐慕宇:“开车。”
慕宇从后视镜内望了一眼车内的金童玉女,心情愉悦地启动了车子,往康平路开去,然后屏住了呼吸,生怕影响到他们的交谈。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了将近一个月,七爷忙着和威尔逊谈生意,同时善后谢家的事情,冉小姐似乎也很忙,难得见面,他当然不会成为影响他们的人。
可他没想到的是,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座的两人始终一言不发,气氛反而有些凝重。
这两位该不会又吵架了吧?
可是他们之前明明没有见面,难道是电话里头吵的?
慕宇脑子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了方才餐厅前的那一幕,宋国峰为宋云矜披上外套的那一幕。
慕宇的瞳孔瞬间收紧。
糟了,七爷该不会是吃宋国峰那个糟老头的醋吧?
七爷他对自己……也太不自信了吧……
慕宇决定让自家七爷对自己有点信心,想好久,一直到车子停在了家门口,才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开口:“七爷……”
“停车。”
话还没出口,就被谢悄堵了回去,慕宇连忙照做,随后听到他冷漠的两个字:“下去。”
“是!”慕宇摸了摸鼻子,飞快溜下车。
他才离开,车上的帘子刷地一下,关紧了。
慕宇:“……”
有什么是他这个顶级心腹不能看的?
却听里头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滚进去。”
“是!”慕宇依依不舍地进门。
有什么话是他这个顶级心腹不能听的?
“阿姐。”谢悄拉上了帘子,却没有松开手,单手撑着车窗,凝视着宋云矜的眼,“你今天和宋国峰见面了,还披了他的外衣。”
看来方才那一幕已经被他瞧见了。宋云矜也没有否认:“对。”
“原因?之前你们可是水火不容。”谢悄紧跟着问道。
“他是我血缘上的父亲。”宋云矜在考虑要不要同谢悄说起自己的计划,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犹豫。
“你们和好了?他认出你的身份?”谢悄的眉心凝紧,眸光流转在她的脸上,多了一层怀疑,“你真的是宋云矜吗?”
宋云矜眉头一皱:“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当年苏家覆灭,宋国峰是罪魁祸首之一,如果你真的是宋云矜,那么……”谢悄侧了侧头,看向窗外餐厅的方向道,“你绝不可能心平气和面对他。”
她一直在针对宋国峰,令宋国峰不断吃瘪,这也是谢悄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的原因之一。
但是他今天竟然看到宋云矜和宋国峰同坐吃饭,一副父慈女孝的姿态。
“谢悄,你自小就浸染在商场之中,应当很清楚,在仇人面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姿态是大忌,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只会引来灭顶之灾。”宋云矜耐心地解释道,“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原因。”
“我以为你我之间不应当有秘密。”谢悄盯着她的眼道,“你告诉我你的打算,我可以帮你。”
“谢悄。”她打断了他,“我希望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
“你我之间只能有一种关系。”谢悄蓦地握住她的手,“但绝不会是合作关系。”
宋云矜侧了侧头,轻轻笑了一声,道:“我想你误会了一件事,我不会一直接受你的帮助,从前你给我的协助,我也一直在想办法还你的人情。”
“阿姐,当年我能力不够,无法保护你,但如今,我可以确保你无忧。”谢悄没有隐藏眼中的热切。他寻了她十几年,如今找到了,自然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我不需要,你做得越多,我便欠得越多,就像此刻,因为先前受了你的帮助未能还你的人情,所以我才由着你靠得这么近。”宋云矜精准地指出他们间的问题,“做事情讲究有来有往,当你和我一直处于保护和被保护状态时,彼此间就没有平等可言,一开始的付出,或许会因为感情浓烈的缘故而心甘情愿,但时日一久,就有抱怨。”
她不是她的姆妈苏雪芝,做不到热脸贴着一个男人的冷屁股那么久。
她同样不认为在“阿姐”这一层光环褪去之后,谢悄还能对她做到不顾一切,哪怕是他会,她也不愿意接受。
有来有往,才是两个人最适合的相处模式。
谢悄定定地看着她,将她的一字一句收入耳中,眼中的热切也随着这一字一句逐渐浅淡,直至消弭。
宋云矜微微挪开了视线,在心中叹息。
果然啊,还是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你知道方才这一番话意味着什么么?”
“自然。”宋云矜没有逃避。
男尊女卑的观念传了上千年,她怎能不知道这一番言论对华夏男人而言,意味着大逆不道。
他们眼中的女子就是圈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可以贤惠,可以活泼,可以温柔,可以刁蛮,可以无味,可以有趣,可以丑陋,唯一的一点就是能够掌控于掌心。
女子得是为男人付出,她们柔软,才能衬得他们刚硬,她们坚定,才能守在原地,让行走四方的他们一回头就能有一个温柔乡。
她们永远得低他们一等,若有一天想凌驾于他们之上,便会有无数双手将她们从天上抓下来,折断她们的翅膀,陷她们于泥土里。她们不能飞,必须老老实实地仰头,去仰望他们。
五四运动过去两年,民国已经建立十年,似乎已经换了时代,可其实这些思想不曾从国人的脑子里消失过。女性走出了家门,看似去创造世界,也不过为那个鸟笼添砖加瓦,束在她们脚上的锁链从未褪去过。
但她不愿意被任何人任何事束缚了手脚。
她也有能力不受任何事物所束缚。
宋云矜轻声却坚定道:“天下或许没有绝对的平等,但我会用我的能力去扞卫我的平等,不,不仅仅是我的平等,还有悬在女子头顶上的不平等,哪怕被世人所不容。”
哪怕会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