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晌午,浮云淡薄。
苏州,南郊竹林。
杯中花茶正溶,钟离青一介青衣端坐竹间,长剑搁置石桌已久,与落下的竹叶同储,淡无杀气。
提茗欲饮,忽有人道:“琼节高吹宿风枝,风流交我立忘归。最怜瑟瑟斜阳下,花影相和满客衣。前人之意境,而为后人复赏,钟离前辈好兴致哪!”声发处风过竹斜,一宽衣儒生磊然站立。
钟离青搁下茶杯,坐观林中青霭良久,道:“一挟裹西碧之身,一空怀虚心之物,躯有节而少蔓枝,虽清瘦却挺拔,叶似剑锋而不外露,微垂亦不自卑,如此良物,穷百年中而得一日参摩,岂不惬意?”
宽衣儒生道:“虽如是,但有愧之人与正直同处,多感不适。”钟离青道:“君当如竹,与君子交,但取舍不足,焉有不适之理?”宽衣儒生道:“前辈高论,晚生失言了。”钟离青道:“你我今日之遇,唯忘年之谊,绝无前后之分,不必拘泥礼数。”掌指虚位,道:“请坐!”宽衣儒生应是,提裳之余,腰前金光流烁。
钟离青待要赐饮沏茶,宽衣儒生受惊道:“不可,晚生理屈,执盏之事,岂敢怠劳前辈?”拿过茶壶,为钟离青满上小口,再给自己倒上。宽衣儒生道:“当年前辈游访西平,指点晚生为人之正,晚生甚是感激,只憾留日无多,未能报谢,今得相遇,此憾可以免矣。”钟离青道:“阁下有心从善,所以身正,青不过顺应天人而已,道谢之事切勿再提。”宽衣儒生道:“齿既不及,此恩晚生便铭记在心,前辈但有差遣,晚生愿为犬马。”钟离青神态如初,道:“此间私事耳,不足为道,今有疑惑数枚,欲与阁下洽商。”宽衣儒生闻言自惭,道:“前辈请说。”
钟离青颔首品茗,道:“青此次游历姑苏,曾于伍公墓前遇到一伙强人残害百姓,其首领乃一白衣男子,年龄与君相仿,阁下可尝认识?”宽衣儒生低头道:“不瞒前辈,此人正是敝教田师兄,与晚生同属天权门下。”钟离青涩然一笑,道:“是吗?青欣赏阁下的直言,但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贵教主须得给青一个交待。”青袖将香杯一搁,鞘中长剑颤抖不已。
宽衣儒生叹息道:“此事乃恩师决策,与教主并不相关。”钟离青目光一寒,道:“嗯?”宽衣儒生解释道:“教主自前年染寒以来,长日卧居,是以教中事务转由恩师……也就是敝教七政使里的天权大人主持。”钟离青皱眉道:“天权大人?便是当年于淮南劝李教主起兵的李神渊吧?”
宽衣儒生点点头,钟离青道:“邬云合、韩文禁诸辈尚在,如何轮得到他来做主?况当初淮南一事,我主冒雪血谏之时,便规劝李教主逐逆不用,何以李教主非但不听,反而予以重任?”宽衣儒生道:“前辈有所不知,代政议命乃教主亲授,恩师自愧资浅,亦曾三番辞让,只是教主不许。再有,恩师自我教创立以来,制教规、分利弊,三十多年殚精竭虑,功劳不处人下……”钟离青怫然变色,拍桌道:“那又怎样?便是功成之将,亦不可擅杀生灵,况一亡国臣虏何?”言讫长剑脱匣而出,插入石桌四寸。
宽衣儒生面有愧色。钟离青道:“贵教此番意欲为何?”宽衣儒生道:“晚生收到的命令是确保吴令孝不死及协助骆总门主躬事,其他方面,就不甚清楚了。”钟离青道:“如此而已?”宽衣儒生擦擦额头汗水,道:“还有就是专杀……杀知此内情之人。”钟离青道:“那么,杀太湖湖匪及城外搬迁百姓就是影对第三条吧?”宽衣儒生暗叹钟离青洞察之深,道:“正是。”钟离青道:“吴令孝与贵教原无关联,贵教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来包庇他?”宽衣儒生道:“晚生为人下属,只知循规办事,至于因故缘由,不敢多问。”钟离青轻啖口茶,道:“循规办事?难道围杀公西玉也在任务之中?”宽衣儒生被他这么一说,手心顿湿,颤声道:“这……这全怪晚生意气用事……”说到此处,心头一喜,正想发问,钟离青道:“如君所愿,公西玉等人平安无事。”宽衣儒生喜道:“多谢前辈!”钟离青摇摇头,道:“不必言谢,此举非青所为。前夜青隐于江上,见公西玉情势渐危,本待相救,却不料贵教忽然退去,青甚是不解,在后跟踪一夜,见他们出了太湖便结扮商旅,分散北还去了。”宽衣儒生喜道:“这必是骆总门主重拾良心之故。”钟离青道:“公西玉虽未死,但贵教此番作为,亦是书罪未穷,流恶难尽,青若非见你有悔改之心,早便将你毙了。”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道:“青昨日已将贵教于苏州之事书信写好,阁下日后得归西平,烦请将此信呈给李教主。所谓‘硕果不食’,李神渊及汝等一切罪恶,李教主需做裁决。”宽衣儒生接信应诺。
钟离青长叹一声,提袖将桌上长剑捻起,随手一丢,长剑在空中倒转一圈,便飞入背肩鞘内,道:“李教主近来病情如何?”宽衣儒生道:“所幸胸口剑伤没有发作,病情尚且稳定。”钟离青点点头,微抿一口茶水,道:“当年淮南一剑,竟种下如此后果,想必主上也始料未及,可惜吴云飞归隐不出,不然李教主也不会为病魔所困。”宽衣儒生道:“前辈心意,晚生先代教主谢过。”略一思索,又道:“前辈,晚生心有一事,不知可否请教?”钟离青道:“但说无妨。”宽衣儒生道:“乐大侠自国难失踪,我教遍处寻访,苦无消息,教主甚是伤感。前辈贵为乐大侠之随从,当知一二线索。”钟离青摇头叹息,并不回话。宽衣儒生见钟离青神色黯然,已知其中原因,道:“天佑善人,乐大侠必然平安无事,前辈无须忧心。”从釜具上拿下茶壶,为钟离青斟好茶水。
钟离青道:“多谢!”挽袖扶杯,道:“阁下既为骆晋义之副翼,何故孤身流落在外?”宽衣儒生道:“不瞒前辈,晚生此次出行,除苏州事外,天权大人另有交代。”钟离青听他身受使命,亦无意为难,道:“若言之不忠,大可不说。”
宽衣儒生摇摇头,道:“去年残冬,恩师闻乐氏后人出没于江南,特命晚生前来求见。”钟离青听毕顿惊,想少次主自出谷以来从未表露身份,江湖中无人得知,自己置身江南,也是无意间在越州看到了剑法遗迹才了有了线索,算来全赖运气;而李神渊远在西北,纵有细作在南,也不可能在年前就有了情报,此中的神鬼之奇,实在让人揣摩不透。
钟离青心绪如麻,皱眉道:“李神渊欲待我主如何?”宽衣儒生道:“前辈放心,乐大侠乃教主毕生深交,我等岂敢对其后人做不利之事?恩师也已吩咐,此次如果有幸得见乐公子,即慰其情、解其忧,如王族之礼奉之,切不得有任何差强。”钟离青道:“若真如此,还请阁下代青转呈谢意;但若李神渊另有企图,便告诉他江南乐氏虽无从前之实,但青手中长剑尚在,只要我主因他有何不测,人鬼剑即时北上恭候。”语气坚断,顿似大钟,整个竹林被震的沙沙作响,青叶落满二人衣裳。
宽衣儒生连连应是,看了看桌上,又见钟离青目视远方,当即问道:“前辈蒸茶设具,可是在等人?”钟离青点头道:“阁下既如此有心,青亦不便相瞒。其实此次设座所邀之人,便是青之少次主,乃乐家三代单脉,双名新何。”宽衣儒生惊喜道:“什么,乐公子现在苏州?”钟离青道:“正是。”将从杭州相遇及乐新何相助公西玉诸事一概说了。
宽衣儒生赞道:“年少而风正,锐意进取,不愧为名门之后。”钟离青道:“今早青已写好邀函,置于栈中,少次主归来见到,自会前来相见。”二人由是释怀,凭座对茗。茶罢三杯,竹林外脚步声急,宽衣儒生道:“晚生告辞了。”钟离青道:“不必。远来是客,且饮几杯洗尘。”拂袖起身,放观林外,却见一少年手握剑柄,腰裹丝麻,快步向林中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