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新何轻声道:“你们走吧……”将徐芊蕙的手放开。史霜阳听他放过自己,大是欢喜,一口气便奔下船去,回头一看,却见徐芊蕙在原地迟疑,并没下来,便高声道:“诗芙,快走!”徐芊蕙低头不语。史霜阳甚是着急,又怕乐新何反悔,不敢再上船去,便在渡头叫个没完。徐芊蕙心如兰舟,想道:“你……你当真舍得我去?”偷偷看了看乐新何,见他转头观望别处,失落之意不禁大生。乐新何道:“为什么不下去?”徐芊蕙道:“我……我……”竟答不上来。她出身富贵,从来都是别人如她的意,此刻乐新何这一问,反将她问得浑没千金小姐的样子,她也想下船,但想到往后彼此分离,却又不敢。
史霜阳叫道:“诗芙,快下来啊,这人可坏啦,垂涎你的美貌,意图染指,刚才你昏迷的时候我就见他对你施以轻薄,行为好生不轨……”这话极为响亮,便连岸上行人,听到的也是不少。乐新何满腔愤怒,瞪眼喝道:“你试着胡说看看。”他向来友让于人,很少发怒,此刻出此重话,多缘由史霜阳诽谤,但细想之下,只怕争风吃醋的情感也是有的。史霜阳本就怕他,被这么一喝,吓的不敢说话。徐芊蕙与史霜阳相识数日,知他性子正直,不会说违心之言,心头一阵酸楚,哭着道:“是我……我看错你了。”转身就要下船。乐新何想自己清白怎容这书生这般糟蹋,务必要跟她解释清楚,连忙将她拉住,道:“我……我没有,你别听他说。”船夫也道:“是啊,姑娘,小老儿虽然年纪大了,眼珠子可是雪亮。这位小相公自与你来便从未做半件对你不住的事儿。”
徐芊蕙哭道:“我不听他的,就……就听你的么?”乐新何道:“你就让他数落数落,看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徐芊蕙道:“有你在这吓唬,他怎么敢说?”乐新何指着史霜阳道:“你就从实说来。”史霜阳摇头不敢,乐新何厉声道:“说!”史霜阳怕他乱来,便道:“小……小生一醒来就见你抱着诗芙,这是又不是?”说是说了,可声音小了许多。乐新何点头道:“不错。”史霜阳本来怕他抵赖,见他应是,大是宽心,道:“小生醒来时你都抱着诗芙,那想必之前你做的事情更……更伤风雅。”乐新何道:“这是你一人臆想捏作,却如何作得上数?”史霜阳道:“如何作不得?虽然小生没看到,可看你当时的神情,那事肯定是有的。”乐新何道:“我又什么神情了?”史霜阳扁扁嘴,道:“这……这小生形容不来,反正就是那种怜惜暧昧状……”徐芊蕙小脸一红,乐新何道:“这有何不可?”史霜阳断然道:“自然不可!你和诗芙萍水相逢,且男女有别,你却对她搂搂抱抱,做诸多下流之事,这……这怎么说得过去?若不是我出手相救,只怕诗芙的清白早已毁于你手。”
乐新何气急道:“你……你胡说,我何时想要毁她清白?”史霜阳道:“你和诗芙素昧蒙面,却将他抱在怀中,敢情不是欲行非礼么?”说着向徐芊蕙道:“诗芙,幸亏那时候我将他撞到河里,不然你已被这衣冠禽兽给欺负啦。”徐芊蕙听毕一震,心想:“原……原来是这样,倒是我错怪他了,可是……可是这呆子为什么不说?”她本以为自己落水,全是由于乐新何照顾不周之故,想他浑不将自己放在心头,所以生气,此时史霜阳道出原委,方知是自己误会了。乐新何被史霜阳一顿抢白,感觉受了极大委屈,苦于无言以对,只是向徐芊蕙道:“我……真的没,你相信我。”徐芊蕙又羞又愧,见他脸露无辜,一时破涕为笑,轻声道:“我信你了!”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这番情景大为意外,船上船下人都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史霜阳闻声跳起,叫道:“诗芙别上他的当,他……他要害你呢。”乐新何又是欢喜又是不安,支支的道:“真……真的么?”徐芊蕙点点头,道:“真的。”低头又道:“天都黑了,你……你住在哪里,带我一同过去。”乐新何喜道:“我……好的。”交过船钱,便与她往客栈行去。
乐新何执子之手,欣喜无限。徐芊蕙颔首道:“刚……刚才的事,真对不起……”乐新何道:“没……是我不好……”徐芊蕙摇摇头,道:“都怪我听信那个死小子的话,害你受委屈了。”乐新何道:“那书生说的也有道理,我……我当初若不抱你,他也不会误会。”徐芊蕙笑道:“你这个呆子!”乐新何见她高兴,心里暖洋洋的,道:“你很冷吧,我们走快点!”徐芊蕙道:“不……不要,我不冷,只想跟你多说话!”
一路走来,书生史霜阳始终跟在后边,他对乐新何颇为忌惮,所以远远地躲着行走,嘴巴却道个不停,什么“诗芙别跟他去,他是坏人”、“诗芙,你不是说你有喜欢的人么,怎么又跟他走了?”、“回来”等等云云,说的一声比一声大。徐芊蕙后来实在厌烦,回头给他一个脸色,道:“你给我闭嘴!”史霜阳道:“诗芙,我是为你好,千万别着了那小子的道!”徐芊蕙道:“闭嘴!不然我要他打死你去!”说着向乐新何一指。史霜阳吓的脸面苍白,吃吃道:“打……打死我?这……”喃喃唠叨一阵,再不敢叫喊了。
乐新何奇道:“蕙儿小姐,你真和他认识吗?”徐芊蕙点头道:“是啊,怎么啦?”乐新何道:“我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叫你‘诗芙’?它是你的小名么?”徐芊蕙扑哧一笑,道:“呆子!他叫的是‘师父’,哪是什么小名?”将缘由一一说来。
原来徐芊蕙自离开杭城,沿路到了湖州,正逢史霜阳与邻居争执,他嘴巴向来厉害,有混淆死活的本事,邻居说他不赢,又咽不下这口气,便动起粗来,将他拖出家门一顿暴打。史霜阳身子弱小,被邻居拳打脚踢的几个回合,趴在地上大声痛哭,徐芊蕙看不下去,便给了那邻居一个教训,史霜阳蒙她相救,感恩戴德,当场要求徐芊蕙教他武艺,徐芊蕙本来不想,怎料他把堂上老母搬出来说话,徐芊蕙碍于老人家的面子,只得答应。史霜阳喜出望外,交代兄弟伺候父母之后,就与徐芊蕙来了苏州。今早二人到了苏州,在城中忙着打探,从城南问到城西,只是没有乐新何的消息,徐芊蕙异地孤独,生起思家情绪,便在枫桥下哭了起来,却被沈莫扬瞎捣乱子,之后才有史霜阳落水等事。
乐新何问明经过,心头莫名一阵狂喜,失口问道:“蕙儿小姐,那……那他刚才说你喜欢的人……”徐芊蕙俏脸飞红,道:“才没这回事,全是他胡说的。”乐新何道:“没……没有么?也……也好。”徐芊蕙道:“好什么呢?”乐新何慌忙道:“我……没什么。”二人又是害羞,又是欢喜,趁着残月微茫,灯意阑珊,缓缓到了匀吴客栈。
残月如钩,隐照太湖。
江面凉风乱窜,一中年男子身披绿袍直立湖岸,痴痴望着远方。这时身后一苍老声音道:“骆门主,江风清寒,可别凉了身体。”绿袍男子道:“我骆晋义身受教恩,常思请缨报效,蒙天权大人不弃,委我军事大任,天恩如此,焉容辜负?可如今吴令孝已死,苏州渐见安定,我罪难全身,纵死无憾,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向教中交代。”老者冷哼一声,道:“想来全怪公西玉那群狐党,若不是他们插手,那狗官哪会这么快就见了阎王?刚才田门主传来书信,说公西玉等人已经进了太湖,骆门主放心,只要我们寻出他的踪迹,将他杀了,教中的兄弟再不会瞧我们不起。”此言一出,便有四五个声音附和。骆晋义低头道:“这……”正犹豫不决时,一个声音道:“方连兄此言大大不妥!”发声之处,亮光闪烁,一名宽衣儒生磊然而立。
老者覃方连眉头一皱,道:“监门主说这话什么意思?”宽衣儒生仰头抚须,腰前銮带在夜色中闪闪发亮,道:“我等自元月赶到此地,灭尽太湖海盗四百余人,田门主又率众袭杀城外百姓不下两百,平摊下来,人人身上都揽了一条血债,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诸位也应当以之为足,又何必再惹一份人命上身?”覃方连道:“什么话?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区区几条性命算得上什么?”宽衣儒生冷冷一笑,道:“成大事?当下吴令孝已然身死,苏州有张谋安抚,江南还能出什么大事?难不成杀了公西玉,吴令孝便能活转过来?”覃方连被这么一说,哑然无语。骆晋义道:“监门主之言甚是,明知往而无利,又岂能不义于他人?也罢,事到如今,骆某也不望苟活,传令下去,连夜行程,退出太湖。”
话音刚落,江上飘来一叶小船,覃方连喜道:“是前去打探的弟兄回来了。”骆晋义惊道:“什么?”小舟行驶甚快,不一会便靠近岸上,舟上人道:“几位门主,有公西玉的下落啦。”覃方连急问道:“他们在哪?”那人道:“便在五里外的西山岛上。”覃方连道:“这么近?他们好大的胆子。”向骆晋义道:“骆门主,你看如何?”骆晋义深吸口气,道:“他们来了多少人?”那人道:“少则八十,多不过三百。湖上空旷,我们不敢近看。”覃方连笑道:“我道他有多少人马,竟敢在五里外安身,却只不过匹夫逞勇罢了。”骆晋义点头道:“看来他们并没发觉我等在这。”覃方连道:“这样正好下手。”骆晋义沉吟道:“近闻钟离青现身苏州,田门主就是伤在他的手里,我只是担心……”覃方连道:“纵使钟离青就在西山岛上,有我们几个联手,难道还怕他‘人鬼剑’不成?”骆晋义道:“这……也对……”
宽衫儒生听他们萌发战意,心头顿时寒了三分,道:“骆门主,您都已经说了不再为难他们,可不能反悔。”尚不等骆晋义发言,覃方连便道:“胡说,骆门主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身后一人跟着道:“不错,康某也没听说。”宽衫儒生脸色一青,道:“康门主,你也……”骆晋义长吸口气,道:“监门主,并非骆某有意食言,只是敌我相距五里,便是我们无意刁难,今夜渡湖时也必会为他们察觉……”宽衫儒生急道:“太湖水域八百里,何处不可通路?我们避道离开就是。”覃方连指骂道:“懦夫之言!我们堂堂南唐国人,岂能被几百个赵宋贱民吓得改道而逃,羞也不羞?”宽衫儒生咬牙道:“不错,监某便是个懦夫,却也比你这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强。”覃方连怒道:“你骂谁是刽子手?”宽衣儒生冷笑不言,转身离去。覃方连见他不答自己,勃然大怒,便要上前将他拦住。骆晋义阻止道:“不可。”朗声道:“监门主何处去?”宽衫儒生道:“你们想要杀人,监某虽无权干预,却也绝不会自甘同流,妄杀一处草芥。今日一别,他日再见。”说着走上一条轻筏。其门下弟子见了,纷纷上前要与门主一齐离去,宽衫儒生摇摇手,道:“我此去另有要事在身,尔等不便跟随,暂听骆门主差遣。”
覃方连厉声道:“什么鬼话,敢说你不是去给公西玉他们报信么?”宽衫儒生仰天一笑,道:“监某人为教务辛劳半生,覃门主便连这份信任都不给监某么?”覃方连自知失言,便不再说了。骆晋义道:“监门主此行可是受天权大人之托?”宽衫儒生点头道:“正是。此事关系我教以往积错,监某受恩师之命,将往黄山一行。告辞了!”独棹一舟,便随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