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二月,初三。
吴中,花草,姑苏城。
沈莫扬打个哈欠,提剑走下楼梯,大声道:“小二,差个人将这信送到越州去。”店小二知他蛮横不讲理,小费都不敢过问,接过信连连应是。沈莫扬点点头,又打个哈欠,也不叫上早饭,径直出门。
晨寒时候,街上人群如织,很是热闹,沈莫扬整了整头上的狗皮帽,向东城墙上的红日伸个懒腰,心道:“该死的乐呆子,都过三天了竟然还不到来,老子要是饿死,做鬼定和他没完。”原来他二月初一来到苏州,进了客栈才发现包中银两竟不翼而飞,红着脸强逼店家赊了间房,掌柜初始不想给他开,结果沈莫扬一怒之下拔剑想要杀人,掌柜的怕他吓了客人就应了他的要求,让他在楼上的偏房居住。可沈莫扬毕竟不是脸厚之人,白住了三日,自知理亏,不敢再在店里白吃,于是每日三顿少两,多来那顿还是拣别人剩饭充饥,没吃到几粒米,三天下来,肚子对主人大为不满,经常怪叫,沈莫扬也没办法,但想乐新何不日将至,正好借用他的盘缠度日,哪知过了三日那呆子还没消息,方才着急起来。
时下正值惊蛰节气,鸿雁初来,草木萌动。沈莫扬在大街上晃悠一阵,饥肠辘辘,便到一处包子铺前问道:“这包子怎么卖?”卖包子的道:“便宜着呢,两文一个。”沈莫扬点头道:“是蛮便宜的!”拿起一个包子张口就咬去一半。卖包子的笑道:“好吃吧?”沈莫扬道:“不错!”将另一半吃下就要走人。卖包子的连忙将他拉住,道:“客官,两文钱。”沈莫扬道:“先给我记着。”卖包子的道:“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沈莫扬怒道:“不就两文钱,你叫什么劲?”卖包子的体格健壮,见他耍起无赖,知他是来吃霸王包的,捋起袖子喝道:“小子,不要欺负穷人,穷人也是有面子的。”沈莫扬道:“得罪了老子,有面子也给你打没。”提剑在板案上一拍,这掌力道浑足,蒸笼里的包子受震都飞了起来。卖包子抬头仰望天上的包子仨,顿时傻了眼。沈莫扬道:“还要钱么?”卖包子的知道遇上了高人,连道:“不要了,不要了。”沈莫扬哼了一声,在蒸笼里拿了两个包子转身走开。
走不到三丈路,两个包子吃完,沈莫扬拍拍肚子,犹有饥感,掉头又想去那包子铺上拿,却听前面一人道:“你还嫌抢人家的包子不够么?”沈莫扬闻言惊诧,定睛看清是客栈里的那两名铸剑庄弟子,前日自己与小二有了矛盾,在客栈里闹事,就是他俩过来插手,当即道:“卖包子的又不是你们老子,也管得着?”那人正要还口,右边那青年将他止住,微笑道:“仁兄怎么称呼?”沈莫扬摇头不答。那青年道:“在下铸剑山庄史茂星,这位是我师弟占茂云,今日有缘相见,还请仁兄通个姓名。”
沈莫扬道:“怪了,打铁的不待在铁匠铺跑到街上来干嘛?”占茂云怒道:“来打狗的。”沈莫扬脸色一青,右掌已按住剑柄,道:“把这话收回去。”占茂云道:“也行,只要你将那三个包子吐出来。”沈莫扬眼布杀气,道:“很好!”手中油生劲力,鞘中宝剑径直飞出,占茂云不及闪避,被剑柄扎扎实实的打中胸口,顿时大怒,喝道:“今天这狗我是打定了。”拔剑便朝沈莫扬刺来。沈莫扬冷笑数声,上前将秋风剑接回,随手一扬,把这剑打开,道:“这等武艺也敢对我出言不逊?叫你们关师哥来吧。”占茂云道:“教训你这小子还轮不到关师哥动手。”铁剑回报,就地取势,一条铁剑晃出数条影子,分罩敌人胸口期门、日月十余处穴位。沈莫扬轻蔑道:“越女采莲?就你,还不够格。”秋风剑牵衣萦转,三尺寒意聚收刃口,含蓄待发。
占茂云道:“什么?这是……”史茂星道:“灞陵伤别?他是沈莫扬。”占茂云道:“原……原来是你。”剑上顿少了几分气力。沈莫扬道:“不错!”秋风剑放任自游,刃上杀气便如滔滔江水,东流不止。占茂云惊慌交集,道:“这……这……”铁剑脱飞,被剑气逼入死境。史茂星关心师弟安危,道:“西侠客还请留情!”腰间重剑应声出鞘,将沈莫扬九处攻势架在一边。沈莫扬剑眉一皱,道:“剑既出鞘,便无收手之说。伤他,还是伤你?”史茂星道:“敝师弟年岁尚幼,无知冒犯,沈兄何必理睬?”沈莫扬道:“年轻人狂妄无据,还得留个记性。”秋风剑油生一股冲劲,将史茂星震到一边,一招轻疾,直接指向占茂云。
占茂云惊呼:“关师哥救我!”沈莫扬听到一个“关”字,心口一窒,暗道:“关茂魁果然来了。”想到他一到来,自己以一对三,难有胜算,剑招不禁缓了一下。占茂云趁势在地上打个滚,避开秋风剑的锋芒,笑道:“我骗你的。”沈莫扬脸色通红,骂道:“兔崽子,今日你休想活命。”秋风剑携裹西碧,若风走天涯,流连而不思退返。占茂云笑声忽止,想要再打一个滚儿,已然不及。史茂星道:“师弟让开!”重剑径取其锋,将这招御去大半。沈莫扬道:“决定舍身护人是吗?”史茂星道:“若沈兄定要伤人,小弟唯有如此。”沈莫扬冷冷一笑,秋风剑斗转锋芒,直取史茂星腰段。
史茂星早闻其名,知剑术远不及他,道:“师弟,我们一起上。”剑走直路,不避秋风剑杀志。占茂云道:“好!”拾起地上铁剑,同师兄并肩而战。沈莫扬面无惧色,运剑缓有其疾,柔有中刚,虚实以对。史茂星被剑气逼到绝境,但心志坚决,重剑背水而出,这剑发于险地,力道浑厚,便似涧底松树,虽贫寒低卑,却有百尺十围之大。沈莫扬剑挟秋风,招招镇定且不留情意。史茂星剑至中路,反寻不到半处可攻之地,只好罢手。占茂云见他迫得师兄不败而败,心中又惧又怒,大叫道:“受死!”铁剑乱里横冲,直逼沈莫扬肩井。这招“避难投吴”是铸剑山庄入门剑艺七十三式之十七,多为乱中求势,杀伤力并不见强,却是占茂云习剑来最得意一招。沈莫扬张眼一瞥,见这剑不软不硬,无半丝可取之处,又听他出口托大,颇是不喜,反骂道:“受你娘!”秋风剑独带风雨,仿佛隔夜花落有知,占茂云铁剑不等贴身,就被剑气打飞,将道旁包子铺上的蒸笼撞个颠倒。
史茂星听师弟惨叫,关心生乱。沈莫扬道:“你也想飞过去么?”剑法随风潜入,进取史茂星腹地。史茂星稳住情绪,重剑当胸,将这剑御去。沈莫扬道:“剑法尚可!”秋风剑一横萧瑟,剑气传吟恍若隔水送波。史茂星道:“过奖!”重剑回锋,势如登山临水,送晚将归。二人斗剑良久,占茂云在一旁再想上去帮忙,奈何那卖包子的死活不让他走,要他就地赔了蒸笼的钱。过不多时,史茂星剑行僵地,断己后路而陷沈莫扬于被动之中。占茂云见这招“专诸刺僚”运用甚妙,扬剑高叫:“妙极!”沈莫扬脸色漠然,道:“自寻死路!”秋风剑后发而至,剑气欺凌如西风大作,多有肃杀之声。
史茂星感剑气惊鸿,脸面失色。但听远处一个声音道:“好一招‘白露为霜’!”声未至而剑先至。这剑由远而来,速度、力道均有剩余,三人却察觉不到半分杀气。沈莫扬剑眉横动,秋风剑初一收手,一把竹叶剑已在剑上旋绕不停。沈莫扬虚目有神,道:“丰城公西玉?”那人哈哈一笑,道:“正是。久别重逢,西侠客别来无恙!”身影乍现,竹剑回归主人之手,一名穿着白碧衣裳的青年已站在沈莫扬身侧。史茂星初脱险境,道:“是他!”神情颇是端敬。沈莫扬冷冷道:“恨今日在此相逢!”秋风剑作回风状,剑章聚而攻取其一,招式凌厉犹如西北寒秋之风。公西玉惊奇道:“沈兄弟何故如此?”竹剑起于东隅,将秋风尽收无形当中。沈莫扬道:“西风源于它山,不能不攻玉。”剑偏西左,轻取半落芫华。公西玉道:“西风无处不在,瑕玉岂敢攀敌?西侠客有话好说。”竹剑避锋芒于不避之地,风闻之消沉,便若厉风经松竹呼啸而过,却无声遁于山水之间。
沈莫扬见自己两处攻击尽被他的青竹化解,怒火焚烧,秋风剑陡变颜色,意境气势磅礴,好似身居高楼之上,登临送目,见天涯与黄昏无边。公西玉剑御长风,竹上青扈绕沈莫扬纷舞不停。沈莫扬眉毛一皱,身有退意,剑气由攻化守。公西玉道:“相逢已过三招,沈兄可否收剑陪故友一叙?”沈莫扬淡淡道:“难!”秋风剑上一片苍然,欲扭转被动局势。公西玉道:“就算是兄弟输了,行不?”沈莫扬不答,剑上频生芙蓉,虽处下风可杀志却依旧不改。
公西玉知他好胜心起,只苦于此处市集之间,打斗务必会惊扰了民众,甚是多虑。二人过了二十余招,公西玉竹剑轻灵,易正从偏,似刻意避让,然出手缥缈,批亢捣虚,时时将对手攻势逼回,这其中到底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沈莫扬手握三尺秋风,来似秋雁纷飞,去如长风万里,剑法厉且多寒,时有妙手杀出,虽均被公西玉以导疏之法牵制,可剑气如霄,亦不可轻视。两人相战正酣,忽听道上骏马嘶鸣,公西玉侧头一看,见路上行来一队官兵,当头一位将官驾马赶来,大声道:“二位侠士且请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