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冷叶落尽,岁寒水清浅。
略一合眼,天已泛曦,子月谷中雾霭恣睢,草木凋落,便连湖水也因之没了颜色。
原来前天夜里段干云与外孙一言不合,借着醉意大发脾气,要外孙在屋外静立思过。
等到酒醒之时,已是三更,段干云打开窗户一看,外孙依然在那儿立着。
这时谷里凉风翻滚,屋外寒意深重,段干云想这孩子衣服单薄,甚是心疼,可碍于面子又不好出去。结果站到天明,新何一个熬受不住,闹出伤风病来。
段干云又担心又自责,但想外孙毅力如此,之前说他懦弱真是错了,心里就软了下来,等外孙醒来便道:“外公准你读书了。”
哪知道新何一睁开眼也说:“外公,我想好了,学武,去闯江湖。”
这声音一起发出,爷孙俩都觉有趣,昨夜的疑云顿时烟消云散。
段干云又问:“既然你都想好了,要学武艺,当时为何不直接跟我说呢,在外头站一晚上不冷吗?”
新何道:“冷是冷,可我学武只是想让您开心,心里却还是想着看书的,不是出自真心,所以不敢说。”
段干云听了又气又笑,骂道:“你这傻孩子,便不会撒个谎么?”想外孙待人至诚,更是高兴。
于是两人商议好了,平时新何还是跟段干云学武,多余时间却可看书。
这日是传授武艺的第一天,段干云趁着清寒早早起来,本想独自在在湖边走走,整衣出门,外孙却已然站在门口。
段干云微笑道:“怎么,都等不及了?”
新何点点头,道:“是啊,我这一晚都睡不着觉。”
“这你就错了。知道身为学者,最忌讳什么吗?”
新何摇摇头。
段干云道:“最忌讳‘心不净’。贪则不和,满则不纳,急则不达,这些都是心不净的表现。你既喜好儒学,《大学》里七证八目的道理想必是明白的,学武亦然,心静乃能立后,寡欲方可修真,这与孔孟学说里的穷达善济之道本无异处。”
新何“嗯”了一声,低头应是。
段干云又故意板着脸道:“你初一习武,便犯大忌,外公很不放心,所以今天并不授你武艺,而是讲讲其中根源。说到这武的根源,境界便大得多了。尝闻止戈为武,这是道家和兵家的说法,你忘情节欲可以,然这江湖风波四起,想真正不动干戈,只怕不容易。又有人说正义为武,这是显学之言,到后来便牵扯到了泽国百姓,说什么‘侠之为民’,当然,拨乱反治、除暴安良云云固然如是,但你若能超脱物外,不染凡尘,这所谓的家国之义却也大可放下。”
二人在湖边言行款款,段干云道:“不论如何,这个‘武’字源远流长,传至现今,江湖上众说纷纭,反倒失了其本来面目。如今武林之所以会有门户之争,无非就是各门各派对‘武’的认知不同。譬如逍遥谷称‘武’为‘乘天地、御六气之门户’,而铸剑庄又提倡‘用侠之道,莫如吴越春秋’,凡此闭门之论,中原之地不一而足,至于关外的天山、昆仑诸派,文化拙劣,见解就更是肤浅了。真正能摒弃陈规、博采群议,而历千百年原本正宗的,算来也只有少林和华夏宫两个了。可惜少林寺出身释家,寺里面那群老和尚尽是吃软饭的,对江湖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少林寺空负泰斗之名,徒是无用;而华夏宫自遭分庭之祸,师门中间,相视眦睚,实力也大不如前,欲返归武之原本于天下,已然不可。”
新何忽道:“外公,我听爹娘说,您就是华夏宫的弟子,是吗?”
段干云点头叹息:“是啊,我未结识大哥之前一直学艺于华夏宫,除轻功外,还有专经谶之学。”
新何奇道:“经谶之学?那是什么?”
段干云道:“若可说,就是论证人、鬼、神三者关系的学说;若不可说,那便是一门无稽之谈。反正你是不用了解的,只是那华夏宫确实积淀着炎黄一脉几千年的学问和教养,你以后若有幸结交上其中名流,却也是福非祸。”
他长叹了一声,道:“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你摸清‘武’之原义,广开言路,切莫人云亦云,以杜公私之见。须知人之不能明德,全在公私不分,而肇其不分的原因,盖由意念之困。若你脑海里无所谓公,无所谓私,不知公私为何物,那做起事来岂不痛快多了?这就是庄子所谓的坐忘之术。”
说了一日,到第二天段干云又借机不教外孙武艺,反讲起了武学之道,如:“世间万物,讲究的都是一个‘道’字。武学之道讲究‘心悟归一’,这与道家所说的‘抱元守一’大抵一致。心悟则艺成,归一则神至。‘以威合敌,以势胜敌’,敌发招而不动心,不为对手行动所左右,谓之威;如动身来压制敌手,谓之势。威是静态,其内藏有万千变化;势是动态,可处理身外一切变化。如此内外兼修,心不为身牵,身不为心制。方能信马由缰,于千变万化间,洞悉外在形势而内无所惧,拒敌千里之外。”
新何若有所悟,点头赞道:“外公讲的真好!”
段干云笑道:“这多是你爷爷教会我的,所幸没有忘记。”扶外孙在树边坐下,道:“这武道乃前人经验所积蓄,每句每字都是微言大义,关系日后研习武术关键所在。众所周知,剑术的先境是身与剑合,但剑神未至,招式再好也全然无济于事;而剑术后境就是领悟剑道,谛听剑之真言,并融会贯通,达到剑与神合之至境。所以一个人武学造诣如何,招式上的凌厉只占其一,更多的是看看他发招时眉宇间的那种神气。由于武学之道博大精深,且言不能尽,所以外公要讲一年。”
他说到这,暗中打量了外孙的神色,见他表情平和,方是心安,继续说道:“武道虽不是真功夫,但它是万般武学的基础,支撑武术数道大关,是为重中之重,所以你专心听好这一年,胜于苦练十年八载。外公讲的时间虽久,但未必面面俱到,没说的地方,就得靠你日后实践得到了。”
段干云每每授教都是神色随和,似没加用心,可口中却绵绵不断,从不重复,仿佛永远也说不完。
新何知这字字间都是精论至理,因此用心记忆,时刻专研,常常于夜里到外公房里请教。段干云见外孙这般刻苦,甚是开怀。
如此日日授道,转眼就过了一年。
这天正是段干秀的周年忌辰,爷孙俩便往坟前祭拜,眼见山头落满了去年的黄叶,段干云心思颇是沉重,对着山坟良久不语。
新何便道:“外公,您脸色这般难看,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段干云摇摇头,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问道:“你还记得这把剑吗?”
新何定目一瞧,见剑茎处镌着“东云”两字,便知是父亲的佩剑,一时喜不自胜,道:“爹爹的剑?是爹爹回来看我了吗?他……他在哪里?”
段干云闭目叹息,将手中铁剑一提,但“铮铮”几声,那铁剑顺着衣袖在墓碑上一阵游走,墓碑上顿时石屑纷飞,新何又惊又奇,惘然望着墓碑,但见白袖秋风,原本惨淡的墓碑上竟多了“爱婿乐东云”五个大字。
五字写完,段干云义愤填膺,铁剑对着惨淡的石碑一阵冲撞,碎作两段。
新何触目恸心,急问道:“外公,您……您这是什么意思?爹爹他在哪里?”望着墓碑上新旧两行字迹,眼睛一睁一眨,泪水就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段干云面如死灰,弃了断剑款款走到坟前,细细抚摩着女儿女婿的名字,黯然道:“记得去年今日,你连夜奔波前来找我,待到谷里已是精疲力尽。我听罢你的口述,略微将你安置好,便出谷去寻你娘,大约走了四里路程,在樟林里找到了她的尸身。当时我心情不畅,抱着秀儿正想回来,忽遥远听到一声兽鸣。这声音我是听过的,就是你爹那匹爪黄马的叫声。当时爪黄马嘶鸣了许久,始终不见人来,我察觉有异,便循着声音过去探查,终于在前边的山涧里见到了它,可……可你爹却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死去多时了。”
新何听了,只觉字字都是刺心刻骨,颤抖着声音道:“死……死了?是……是谁杀的?”
“凶手外公是不知道的,对于你们乐家来说,这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明白你爹他为何而死。”段干云摇摇头,满脸无奈,拂袖为外孙把泪水拭干,喟然道:“新何,有些事外公搁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告诉你,可又怕说出来会误你一生。如今你也大了,许多道理都已清楚,外公便问你,你是想继承乃父遗志,中兴家道;还是就这样呆在谷里,安安稳稳地过完这生?”
新何泣不成声,一把扑在外公怀里,道:“外公,我……我要给爹爹报仇,光大乐氏家业。”
段干云点头道:“好孩子!那外公就告诉你吧,其实这一切都要从三十多年前开始说起……”
秋风肃肃,落叶纷飞。
段干云悠悠的道:“你祖父名讳逢新,南唐金陵人氏。自小孤独,不慕权贵,后研习剑术,创出一路高妙剑法,只因创作艰难,呕心沥血,就给剑法取名‘琢心’。其为人刚直正派,待人宽厚仁和,战乱中不忍视民生疾苦,遂行剑江湖。但他性格谦卑,以致六年行剑不行志。
“当时他落魄任城,瓮尽杯干,多蒙地主赵氏收容,便与我一同寄寓篱下。那赵家的二公子赵仲全颇好侠风,时常邀我二人宴谈,一日谈得兴起,竟生结义闯荡之心。我与你爷爷原本失意,此时得相惜之人,自然就答应了。你爷爷先我两载,是为兄长,赵仲全短我五岁,排居最末,他天赋本来不好,但后来受大哥点拨,武境渐佳,在江湖上也开始崭露头角。
“我们三人情同手足,披肝沥胆,在草莽里行走九年,创下很多名堂。尤其是那次大哥夜走华夏宫,更是超群绝伦,单以一支剑鞘,就败了八十三位高手,天下为之一震,大哥也因此一夜传名,而得‘剑祖’之誉。当时但凡提到‘江南乐氏’,有谁敢不翘起大拇指说声好的?”他说的容光焕发,便如回到从前一样:“后来南唐为宋所灭,大哥思念故国,终日抑郁,遂起退隐之心。当时我厌倦风尘,心头了无牵挂,也就答应了,待大哥在武夷山封完剑,我们三人便在九转溪隐居了下来。”
新何忽问道:“九转溪?那是什么地方?”
段干云微微一笑,道:“鄱阳之水流入袁州境内,有处流水拐弯九次的地方,那就是九转溪了。只是那里坐落隐蔽,周围数百里地都是一望荒草,便为人少知。当年我们在九转溪住了七年,各自娶妻生子,本活的自在。岂料祸起萧墙,那赵仲全狼心狗肺,竟在一天夜里派了大批杀手欲刺杀我等,所幸我们发现及时,拼死一搏,才将他们杀退。”
新何奇道:“外公,他跟你是兄弟啊,怎么会来杀你呢?”段干云冷然一笑,道:“这世上奇怪的事太多,父亲杀儿子也不为怪,何况手足之情?至于他有何居心,外公也不太清楚,不过隐居的七年里,赵仲全日夜练功,并没将江湖之事搁下。那夜杀手袭击的前半个时辰,他还邀大哥与我密聊,席间他神色怪异,所说的尽是些陈年往事,还连连致歉,更古怪的是,大战之后,他一家人全都不见了……”
新何道:“既然他要杀你们,又为什么事先要来道歉呢?这外孙好不明白。”
段干云冷哼一声,道:“人心隔肚皮,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新何见外公脸色铁青,心生一凛,道:“那后来呢?”
“那次事变之后,你外婆死了,我心灰意懒,更不想沾染半点江湖恩怨,决定另觅深山归隐。可大哥不信赵仲全会背叛自己,便将你爹托付给我,带着你祖母去寻找赵仲全的下落。也就是这时开始,他就再无音讯了。”段干云愀然叹息,道:“这些年江南乐氏趋微,你爹伤心疾首,日夜奔走在外,无非就是想重振家门,寻求大哥的下落,可惜这条路凶险的很,他把性命搭上了也是必然,只是薪传有自,这担子便落在你身上了。”
新何应是,道:“外公放心,孩儿必勤加用功,不辜负爹爹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