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不能让皇爷爷失望。
随着他年岁增长,他越发明白皇爷爷的艰难处境。
皇爷爷顶着巨大的压力,将他立为皇储。从那以后,他的生活便与刺杀、争斗和死亡再也分不开了。
他不记得自己遭遇过多少次生死考验,小石子说是一百零八次,这还不包括小石子来到他身边侍侯之前的那些刺杀和暗害。
身边悉心照顾他、保护他的人一个个死去,他还记得最初一个关心他爱护他的嬷嬷为了保护他冲在他面前挡住那支飞来的利箭时的情景。那时他才四岁,前一刻还在温柔抱着他的嬷嬷下一刻便被冰冷的利箭穿透了胸膛,鲜红的血汹涌而出,滴落在他稚嫩的脸上,流到了他的嘴里……那温热的、腥甜的触感和味道至今仍在他的午夜梦回中不断浮现。
那种痛彻心扉的疼痛和冰冷到骨子里的绝望,从此一直伴随着他。
就这样,他磕磕绊绊地长大。他深切地明白,他的生命是由无数人的鲜血和无数条鲜活的性命换来的。他活着,不只是为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因保护他而死去的人,是为了那些扶持他而将全家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的人。
为了不辜负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拼命的努力,经史子集、君子六艺他无一不学,文韬武略他无一不精。他成为世人眼中出尘绝世的天潢贵胄,成为一众下属臣子心目中具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主子,成为皇爷爷眼中最优秀的继承人。可是,他却独独不是自己……
他真的累了。
身体的病痛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渐渐地迷失了自己。
夜风静静地躺着。
各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着,他已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他感觉似乎躺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意识有时清醒,有时迷糊,浮浮沉沉中,他仍是感受到外界对他的一些刺激。
比如,那个小娃娃奶声奶气的声音和少女清冷的声音一直冲击着他的耳膜;针炙时身体被刺的疼痛和体内那股暖流周游全身时的酸胀感;鼻端那一丝若有若无混和着花香和药香的独特香味;还有每日三回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菜饭香……
这一切,都在刺激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他还活在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人世间。
“大哥哥,快醒来,有好吃的哦。”小娃娃那脆生生、听起来十分悦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好香哦,你闻闻。”
一股浓郁的甜香味在房内散发开来。
“这个大哥哥,可能还不想醒来吧。”那道清冷的女声响起,瞬间让他有种找到知己的感动。
“如果一直睡着,他就没办法看到好多好看的东西,也没法吃到好多好吃的了!”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说道。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掌抚上了他的额头。
“姐,大哥哥还在发烧么?”
“烧已退了。”那清冷的声音低叹了一声,道,“年纪轻轻,却心事重重。喂,小萧——你姓萧,就姑且叫你小萧吧。小萧,早点醒来,到时姐姐和你聊聊人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何不淡然处之呢?唉,这些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你得向姐学习,既来之则安之。我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能选择自己生活的态度,你说对不对?逃避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那少女的声音如清泉一般叮咚作响,似七弦琴上流淌的旋律,缓缓地流进他矛盾的悲伤的心田。
他知道,这些天,这少女一直在用心医治他。
她的医术,似乎很好。
他忽然间很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很想如她刚才所说的那样……和她聊聊人生。
小豆丁说了半天的话,床上的大哥哥却仍是半点反应没有,不由有些泄气。
他坐在床前,将手上的千层糕塞入嘴中,大大地咬了一口。
“好吃,真好吃。”小豆丁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嘀咕,“大哥哥好笨,还不醒来。这么好吃的糕糕,他都尝不到,好可惜。唉,难怪姐姐要生气了,宁愿去喂小黑小白,也不理他。”
“是……是吗?”忽然,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陆明皙转头看去,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呀,大哥哥,你醒来了呀?”
“小……皙?”他淡淡地笑着,和小豆丁打着招呼。
眼前的小男孩三、四岁模样,长得瘦瘦小小,和想像中一般机灵可爱。白皙的脸上忽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又长又卷。红红的小嘴旁还残留着几点糕点碎屑。
听到夜风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小豆丁更开心了:“大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夜风微微颔首:“我听到你……你姐姐这般叫你。”
“原来你听得到我们说话呀。”小皙一想,又不高兴了,小嘴撅了起来,“大哥哥,你为什么才醒来呀?”
说完,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不过,大哥哥,你总算是醒来了,以后,就有人陪我玩了,哈哈!”
被一个人如此期盼着能醒来,多少是件愉快的事,即使这个人是一个小小稚童。
夜风的眸光更柔和了。
他正想开口,便见小豆丁一口吃完手上的千层糕,丢下一句“我去找姐姐来!”便迈开小短腿跑出屋去。
房间里瞬时安静了下来。
夜风突然感到一阵紧张。
他坐起身来,背靠着枕头,凝神望向门外。
就在这既紧张又期待的难言的心绪煎熬下,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少倾,一名身着藕荷色棉布衣裙的少女走了进来。
她体态婀娜,身姿窈窕,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阳光投射在她身上,柔和的浅金色光晕从她身上淡淡地散发出来,居然有那么一刻,耀眼得让他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直到她笑吟吟地站在他的床前,弯腰端详着他的脸色,纤纤玉手抚上了他的手腕,他才如梦初醒。
在京城,他见过许多漂亮的高门贵女,大家闺秀。有的艳如桃李,有的雅如春菊;有的娇俏可人,有的明丽动人。但没有一位像眼前这名女子,也就十二、三岁的年龄,却光华内敛,气质出众。她眉目如画,肤如凝脂,一双丹凤眼似含了无数点星光,熠熠生辉。
“小萧,现在感觉如何?”她轻启朱唇,目光坦然、神情平静地问他。
小箫?
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他,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比他年纪还小几岁的女孩。虽然意外,但他似乎感觉并不排斥。
他哪知道,在陆可儿这个灵魂已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的眼里,他就如小弟弟一般。
“抱歉,救你回来那天,我就看到你的路引了。我叫你小萧,你不介意吧?”陆可儿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他在惊疑为何她会知道他的姓氏,于是解释道。
夜风明白了。
路引上,写着的是他的假名萧夜鸣。
他摇了摇头,抬手摸向胸前,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神情不由一僵。
这衣服不会是她……
他一双黑眸定定地凝视着陆可儿,带了丝困窘和慌乱。
仿佛知道他内心所想似的,陆可儿噗呲一笑:“你放心,你身上的衣服不是我换的。是七叔帮你换的。你原来的衣服都给你洗好晾干,收在柜子里,你随时可以穿。”
一抹淡淡的红晕爬上夜风那精致如玉雕一般的脸颊。
不知为何,在这个落落大方坦坦荡荡的女孩面前,他感觉自己羞涩局促得就像一个害怕出丑犯错的毛头小子似的。
“现在身体感觉如何?”陆可儿见他半天没有回答,无奈之下只得又问一遍。
“还……还好。”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如在酒水中浸泡过一般,醇厚悦耳。
陆可儿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老天对这少年可真是厚待。
这人不但拥有绝世容颜,就连声音都这般好听。要不是身体病弱,他这人绝对算得上是老天最得意的作品。
天天面对着这样一张旷世美颜,这心情想不愉悦都难呀。
“谢谢姑娘救我。敢问姑娘芳名?”那悦耳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我姓陆,陆可儿。”
“陆姑娘。”夜风顿了一顿,小心问道,“姑娘唤我小萧,不知我可否唤姑娘可儿?”
“随便啦。”对怎样称呼,陆可儿并不在意。
“饿了吧?你等着哈,我给你拿吃的来。”见他醒来,陆可儿很是欢喜,兴冲冲地去厨房。
夜风张了张嘴,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来,那娇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不一会儿,陆可儿端着个粗糙的陶碗走了进来,随之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来,先吃点野菜粥。你几日未进食,暂时还不能沾荤腥。这野菜粥内我放了点滋补的药材,可以帮你补气养血。”
夜风有些抗拒地蹙了蹙眉。
他其实并不感到饿。何况对食物,他向来没有什么兴趣,因为近期无论什么食物,到他嘴里都是苦涩的滋味。
正想说他晚点吃,忽然那碗野菜粥就递到了他的眼前。
雪白的米,翡翠般的绿,晶莹剔透得像是一碗琼浆玉露,看着就赏心悦目。何况,那馥郁的诱人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好吧,就吃几口。
他暗忖着,接过木勺,舀了一勺粥,放入嘴中。
粥一入口,他黑眸瞬间一亮。
不再是苦涩难忍的滋味,那粥软糯香甜,十分美味,竟是他未曾吃过的佳肴。
本想只吃几口的,但不知为何,他越吃越想吃,那扑天盖地的饥饿感随之席卷而来,令他不知不觉间,将那一大碗粥都吞下了肚。
陆可儿看着他将一碗粥都吃完了,才悄悄感叹。
这美貌贵公子,穿着布衣,端着陶碗,却吃出了山珍海味高雅怡人的感觉。
“再来一碗?”她笑眯眯地问。
“好。”夜风点头。
“想得美。”陆可儿却故意变了脸色,瞪了他一眼,“你肠胃不好,先只能吃一碗。”
说完,她拿过空碗,走出房间。
好半天,夜风才缓过神来。
他绝对不想承认,刚才陆可儿瞪他的那一眼,他居然觉得娇俏可爱,妩媚迷人。
“我真的是病了。”他倒在床上,手抚上光洁的额头,喃喃道。
………………
听说夜风终于醒来了,纪氏很是高兴,将这个好消息立刻告诉了陆天宁。
陆天宁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下,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
“天宁哥,你不知道那孩子长得有多好看。”纪氏想到刚才在房中见到的醒来的夜风,感叹道,“真正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陆天宁神思恍惚。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意气风发纵马飞驰的身影。当时京城人也赞他“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人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美男子,是无数闺中女儿的梦中情郎。若不是那次……
他眸光黯然,闭上了眼,阻住那就要冲眶而出的一股热流。
如果那天他不去狩猎,如果那天他不去骑那匹汗血宝马,如果……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
岭下村的村民们,这几天都在议论着陆家。
谁能想到,才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陆家不但将所有的欠债全部还清,而且还结识了镇上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据说和全镇最大的酒楼品鲜楼还有往来。
“这陆家,可是要翻身了。”有些村民交待着家里人,莫再轻慢了陆家。
“十八年前,那陆天宁带着纪氏落户到咱村时,我就瞅出他不是寻常人。”里正雷正在家里对妻子说,“你是没看到他当年通身的气度,那可是和富贵人家的公子相比也不遑多让啊。”
“是啊。”里正妻子江氏也感叹,“丽娘小时侯被她爹娘卖给人牙子时,谁会想到她再回咱村时,会带回来个如意郎君呢。大家都说她的命好。要不是后来她夫君受伤瘫痪了,谁的命也没有她的好。”
“就连可儿这丫头,也不是个寻常姑娘。”雷正一双精明的眼睛眨了眨,“以后这陆家,咱们尽量多走动走动。和陆家搞好关系总归没错。”
江氏赶忙称是。
可有的人,却对陆家的变化又嫉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