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厚，潮润冰凉的云雾自前方扑来，被火焰一燎，又化为温软的细雾散开，奚瑶隐于云层之中，循着自己留在飞舟上的那一点火息，悄然前进。
苍穹之上，层云之中，只偶尔可以窥见细淡的赤金流光，一闪而过。
待一抹巨大的黑影在前方出现，奚瑶眯了眯眼，便放缓了速度，悄无声息地往黑影正下方，靠了过去。
先前被她踹开的破洞口，火焰已经熄灭，只余一点火星闪亮。
白猫速度奇快无比，一声不吭，率先向着破洞内冲了进去，奚瑶眉头一挑，也紧随其后进了底舱。
舱内寂静无声，灰衣老人和江篱的身影已经消失，整个舱室，只余那些原本就住在此处的人，呆愣愣地坐在原地，扯着唇角呵呵傻笑着。
白猫凑近其中一人，大致在对方心口扫了扫，便言简意赅地道，“蛊未养成，可解。”
奚瑶点头，目光顺着顶棚上被江篱砸开的裂口往上看，隐隐便瞧见一抹寡素的天光。
裂口直通飞舟顶层，小天狗的气息也在那边。
“先找蛊主，正好将狗子拉回来。”沉吟了一瞬，她正欲往上，眸光一动，却瞥见裂口上方，探了个满脸鲜血的人头出来。
奚瑶一惊，抬手就想甩出一团火球上去，却见那人嘴角微动，脸上便凝出了个她略有一丝丝熟悉的表情。
阿成？
眨了眨眼，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人居然没事。”
语音未落，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白猫突然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猛地一跃，便顺着裂口蹿了上去。
“额……”奚瑶抿了抿唇，莫名有些奇怪。
这只猫，是在忙着救狗子吗？
这么积极，这俩关系什么时候好起来的？
瞟了眼裂口上方，她微一沉吟，摇了摇头，也便没脾气地快速跟了上去。
浓烈的血腥气漫上鼻端，奚瑶在雅舱上刚一落脚，印入眼帘的，便是躺倒在地面已经气绝的各式各样灵兽，和二层那些，受蛊虫侵心，同样没了呼吸的修士。
灰衣老人发丝凌乱，袖口衣襟遍布爪痕，正面无表情立于远处。
江篱抱着孩子，唇边笑意却温和柔婉，眸光闪动时，隐隐可见蕴于其中淡淡的得意之色，在她身前，却有一头威风凛凛的巨兽，低吼着挡在她与老人之间。
奚瑶瞥了那巨兽一眼，脸色忍不住就阴沉了起来，“等回去，就把它炖了吧。”
清蒸、红烧亦可……
她闭了闭眼，便轻声朝着那巨兽唤了一声，“狗子，过来。”
听到她的声音，巨兽转过头来，狠厉的眼眸微动，隐隐就有挣扎之意，正在此时，江篱怀中的婴儿，却立马又嘤嘤地低泣了起来。
巨兽神色一僵，瞳光一散，神色立马就又变得乖顺起来。
“瑶瑶妹妹，你来了。”江篱唇角带笑，细声细气地跟奚瑶打了一个招呼，再一转头，就神色慵懒地抚了抚小天狗柔顺的皮毛。
“篱儿还要多谢妹妹……”
她弯了弯唇，眸光轻动，脸上便凝出了个感激万分的表情，“若非妹妹离开飞舟时所留灵兽，篱儿与你小侄子，只怕已遭不测。”
“苏氏江篱，在此谢过。”
她状似温和柔婉的话，喋喋不休地在耳边环绕，奚瑶深吸了一口气，没搭理她，只目光沉沉地睨了眼小天狗。
一旁隐在廊柱下的阿成，却抿着唇提醒了一句。
“别急，你的灵兽只是暂时被蛊惑了而已。”
阿成目光扫过江篱，垂眸抹了抹脸上的血痕，便又意味不明地添了一句，“这个灰衣人不过是擅蛊，其余手段并不擅长，为他所控的修士早已被姑娘的灵兽所诛，想来，少夫人很快便能将其拿下。”
“姑娘放心……”
他清了清嗓子，状若贴心地继续道，“只要小主子安全，不再害怕哭泣，你灵兽的心神，自会马上回拢。”
阿成一番话徐徐说来，言外所蕴之意实在太过明显，奚瑶眼睫微闪，便不咸不淡地斜了他一眼。
好，都拿她当枪使。
抬手按了按眉心，她转头，便似笑非笑地睨了眼小天狗。
灰衣人擅蛊，于法诀阵法攻击一道确不擅长，可狗子唇边爪上，却依旧满满都是伤痕，显见得也没讨到什么好。
深吸了一口气，奚瑶眼一眯，一条火龙便在身侧凝成形。
火龙环绕，苍穹之上陡然亮起耀眼的白芒。
灰衣老人戒备地瞟了她一眼，却猛地发现，火龙所向之处并不是他所在的方位。
“瑶瑶妹妹，你做什么？”江篱神色不安，瞟了眼奚瑶沉静的眼神，眼神突然就冷了三分，“妹妹非要如此，可就不要怪篱儿手下无情了。”
她话音刚落，细弱的哭声再度从她怀中孩子的嘴里响起。
江篱收敛心神，眸中闪过一抹笑意，转头，便定定地注视着一旁的白猫。
白猫意味不明地斜了她一眼，眸中是止不住的嘲讽之色，细弱地呜咽一声，它便气定神闲地踩着雅舱厚软的地垫，站到了距奚瑶两三步的位置。
注意到它的反应，江篱立刻呆愣下来，低声呢喃道，“奇怪，怎么会没有用……”
白猫神色淡漠地扫过周遭之人，看向灰衣老人与江篱的目光，透着一模一样的厌恶，“世间并非所有心神，皆能为尔等所控。”
转头看向奚瑶，它的猫瞳一闪，便幽幽开口，“血。”
血？
奚瑶挑眉，未等她反应，白猫就已经跳了过来，站到了她身侧。
细密的血雾自她身上沁出，源源不断地融入白猫体内，随着猫瞳内的一簇火炽盛起来，苍穹之上悬挂着的圆月，莫名就明亮了几分。
轻淡悠远一声猫叫在飞舟上响起，江篱怀中的婴儿蓦然甩手踢脚地大哭起来。
浓厚的乌云在飞舟身侧团团汇聚，耀眼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
手心一暖，奚瑶垂下眼眸，就瞧见一个面容精致，模样看起来不过一两岁的的小小男童，正牵着她的手，仰头冲她微笑。
男童嗓音温软，说出口的话却极板正，“他身上的东西，是我的。”
“什么东西是你的？”奚瑶微愣，不解地歪过脑袋，看向男童，却见他目光冷沉，扭头，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江篱怀中的孩子。
乌云层层叠覆，齐齐拢向苍穹之上这一艘浮舟。
黑云遮天，整艘舟上，唯有奚瑶身侧蓄势待发的一条火龙，以及男童眸中一簇火光，闪耀出灼人的光芒。
闷雷声涌动，男童稚气未脱的面容之上，默默凝出了一副端正肃穆的表情。
“是我的东西。”
他看着江篱那边，将之前的话再度重复了一遍，语气轻缓嘲讽，“窃贼。”
随着男童话音落下，泛着森冷寒意的闪电猛地劈至飞舟之上，落到了他脚边，沉厚的压力也自头顶沉沉压下。
阿成与灰衣老人一怔，察觉到不对，立即转身跳下了飞舟。
江篱神色慌乱，抱着孩子也想离开，却被一道火焰屏障，给拦了下来。
男童深吸一口气，脸色苍白，轻笑一声望向天空，“他为窃贼，尔亦纵容吗？”
头顶的闷雷声一滞，他冷笑着往前一步，眸中忽地浮出了淡淡的寒光，勾唇，一字一顿看着江篱的方向，缓缓道，“将我的东西还回来。”
奚瑶挑眉，低头凝视男童半晌，长睫微挑，唇边便凝出了一抹笑。
抬手，她以灵气为刃，直接划破手心。
鲜浓的血雾大盛，男童眸中火光瞬间炽盛了几分，奚瑶抿唇轻笑，再一抬眼，便瞧见丝丝缕缕的白色尘烟，正从江篱怀中孩子的眉心溢出，朝着她身侧的男童而来。
江篱茫然懵懂，抱着大哭不止的孩子伸手去拦。
周遭忽然狂风大起，断断续续的雷声中，白色尘烟缭绕着缓缓注入了男童眉心。
莹润的亮光影影绰绰地在他身上亮起，奚瑶挑眉看去，便见那白色尘烟落入男童眉心，便如涟漪般，荡起悠悠水波，继而彻底融入他体内。
轻抚了抚心口，奚瑶便觉她体内的印记，似乎比先更完整了些。
尘烟入体，男童长舒了一口气，重重跌回在飞舟之上。
奚瑶顺手将他扶住，心头还在琢磨事情原由，飞舟之上却陡然响起了一道蕴着无尽悲悯之意的含混嗓音。
“错了，全错了”。
转头循声看去，她便从江篱抱着的襁褓中，瞥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你不该活到现在。”那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奚瑶，眸色淡漠，眼珠微微一转，扫过她身旁面色苍白的男童时，眼眸中悲悯之色又更重了几分，“何苦……”
何苦……
男童闻言，缓缓阖上眼眸淡声道，“她来，我便来，如此而已。”
雷止，月出，乌云退散。
奚瑶注视着江篱怀中探出的婴孩儿，眉心便慢慢皱了起来。
重生，还是穿越？
注意到她的目光，婴孩儿轻轻勾了勾唇，虽大致猜到了她的想法，却并不打算解释，只含混地催促了一声江篱。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吗？”
江篱小声呢喃了一句，抱着孩子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她抿抿唇，眼角的余光扫了眼身后的火墙，又凝视着飞舟上空盘旋着的耀眼火龙，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她会让我们走吗？”
婴孩儿眼眸漆黑，“火龙凝形，刚才未动，现在自然也不会动。”
“喔，是吗？”奚瑶闻言，浓密的睫毛轻轻挑起，扯了扯嘴角，便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这样笃定？”
婴孩儿眸光微闪，便蓄出了一点笑意，“至少现在，你杀不了我们。”
现在杀不了，是以后可以的意思吗？
奚瑶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慢悠悠开口问道，“你是谁？”
婴孩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吾乃天道。”
奚瑶眉头微挑，“我不信。”
“信与不信，都随你吧。”婴孩儿躺回襁褓之中，仰头，意味不明地瞟了眼苍穹，沉默了半晌，他便踢了踢腿，示意江篱带他离开。
接到示意，江篱微顿了顿，小心地瞟了奚瑶一眼，这才抬脚准备离开。
她脚刚一挪动，一直盘绕在飞舟上空的火龙，却呼啸着，携裹着浓重的杀意，朝着她狠狠俯冲了过去。
灼热的火息扑面而来，尚未靠近，便将她额前的发丝给灼烤得打起细小的卷来。
江篱抱着孩子，一时也腾不出手来应对，她神色惊惶，厉声尖叫着急匆匆往后一退，一脚踩空，便从万丈高空之上，跌落了下去。
奚瑶眨眨眼，凑到飞舟边缘时，江篱的身影已经被浓厚的云雾遮挡，完全消失。
浓重的夜色中，她收回眼神，便若无其事地看了眼她的猫。
“江篱会死吗？”
“不会。”
温软的嗓音轻轻响起，男童低声叹道，“只要他还需要一个母亲，她就不会死。”
奚瑶点头，突然开口道，“他真是天道？”
男童眯起眼睛，“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奚瑶思索着扬了扬眉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袖口，再转眼，她便静静地蹲在男童面前，开口询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忌余。”男童仰起脸看她，“我的名字。”
“阿瑶……”
他抬起手指，轻轻摸了摸奚瑶的脸，“我是你心血所化，心火所成。”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
“但是现在我有点累了……”忌余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两只小手攀上奚瑶肩膀，便靠在她肩头，轻阖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开口。
“所以，有些事情，等以后我再解释给你听，好不好……”
什么鬼……
很明显，这是托词吧……
匀长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奚瑶脸色一黑，忍不住就戳了戳忌余的脸，“两三句就可以解释清楚的话，你就非得等以后？？”
忌余眼眸紧闭，并不回应，只搂着她的肩昏睡了过去。
奚瑶无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应到忌余体内极不稳定的气息，也只能作罢。
“阿瑶……”
细弱讨好的嗓音在身后唤了她一声，奚瑶回眸，便瞥见了一脸扭捏的小天狗。
狗子笑眯眯地凑过来，举爪立誓道，“我也会永远站在你身边的。”
奚瑶呼吸一滞，忍不住就睨了狗子一眼，“别……我刚刚才被你丢过，这大福气，我可受不起。”
“瞧瞧……”
她侧过脸，拍了拍狗子脑袋，就没好气地朝周遭扬了扬下巴，“在我这儿玩柔弱，跑别人面前大杀四方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