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白烈焰凝成的火龙呼啸而出,卷裹着魔怪被焚烧后的细密尘雾,势如破竹般向前冲去。
席樊眸中的惊讶之色尚未褪尽,便被咆哮而来的火龙扑了个正着。
待剧烈的灼痛在胸口刚刚涌现时,他眼眸微闪,眼中就蕴出了一点意外。
目光扫过奚瑶,他恍惚中竟看到了许多年前,云宴身穿被鲜血染就的红衣,手持破妄镜时,平静又执着的模样。
周身魔气不受控地一荡,强压下心头不自觉涌出的慌乱,席樊蓦然冷笑出声。
昔日云宴重伤于他,间接致使他陨落在这几乎被所有人遗忘之地,便连神魂亦被困缚而不得出。
强撑了这些年,如今,他连神魂亦要败落在这小小一个凰族丫头手上吗?
席樊目光中隐隐有不忿之色浮现,又极快地隐了下去。
意识从幻境中抽离时,他勾了勾唇,就留给了奚瑶一个阴冷的微笑,“我不信你能离开,你会被困死在这里。”
“是魔神分身。”
略带几分稚嫩的嗓音在奚瑶身后浮现,云宴一身红衣,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眸,瞥了眼席樊遗留在火海中,痛苦嘶吼如有实质的魔气。
“焚他一道分身,伤其大半神魂,大约也能让他痛上一痛,没那么快作新的死。”
转身回头,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容苍白的奚瑶,“好玩吗?”
奚瑶撇嘴,心不在焉地回答,“好玩。”
深吸了一口气,她淡定地抹开唇角溢出的鲜血,体内仅剩的几缕灵息在经脉中缓缓流转,口中弥漫的血气也就被缓缓压了下去。
将城中火焰收回,又用灵石快速补充满体内灵息,奚瑶默默地就往嘴里塞了一大把丹药。
缓了口气,她这才抬眼看向自出现以后,便一动不动的云宴。
火焰被她收回,浓重的夜色再度回归,整个过程云宴却一声不吭,只若有所思地偏头注视着她,神色认真,似在思虑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动声色地打量云宴几眼,奚瑶直觉对方思虑之事与她有关,心下一动,强忍住好奇也没再开口,只平静地回望过去。
注意到她的目光,云宴挑了挑眉,陡然大笑起来。
奚瑶脸色一黑,无语地扯了扯嘴角,神色复杂,“别笑了,我害怕。”
“你这丫头,居然还会怕?”
收了笑,云宴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一身红衣在风中翻飞,几欲被夜色吞没,“在不清楚周遭情况之下,上来就使杀招……”
“你师尊是这样教你的?”
“倒也不是……”想起拢共就见了三四次的姒衡,奚瑶无辜地眨眨眼,轻咳了两声,“云前辈,魔神未灭,要不等我们从幻境里出去之后,你再教训我?”
“到那时,我绝对不多言。”
“呵……难道现在你就敢多言了?”云宴眼眸微眯,凉飕飕地瞥她一眼,闭了闭眼睛,突然就怅然地叹了口气,“我把破妄镜传承给你。”
破妄镜?
奚瑶一愣,微微睁大了眼眸,“哈?”
“哈什么哈?”云宴没好气地斜睨她一眼,神色不甘,“你应该能感应出来,魔神席樊的幻境非同小可,唯有破妄方能破境,带你出去。”
奚瑶摇头,“我不信。”
云宴被她斩钉截铁的三个字给猛地噎了一下,闻言不可置信地开口,“不信什么?是不信这幻境没有出口,还是不信破妄能破开此境带你出去?”
“都不是。”奚瑶一字一字缓缓开口,神色平静,“我不信的,是必须要得到破妄传承,才能由他带我离开此境。”
“云前辈,破妄背后代表的意义,非我所能承受。”
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从她口中说出,被看破心思的云宴微微一叹,便明白自己之前猜得不错,这丫头跟凰族,果然不是完全的一条心。
他伸出手,指尖微动,原本悬挂在奚瑶腰间的银镜便自行脱落,静静悬浮在半空。
“我从前,很想收一个徒弟。”
云宴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小姑娘,眼中不由就露出嫌弃的表情,“当然,我的徒弟最好不要是小姑娘。”
不要是小姑娘?
好家伙,怎么还重男轻女呢。
奚瑶扯了扯嘴角,立马用更嫌弃的眼神瞪了回去,“哼,迂腐、古板、老顽固。”
瞥了眼她略显苍白的神色,云宴轻笑出声,也懒得解释自己为何不想要小姑娘来做徒弟的真正原因。
反正,这丫头都有师尊了。
说与不说,也没什么所谓。
云宴抬手,手指微勾,微凉的镜柄甫一落入他手心,没有半丝犹疑,就被他郑重地塞进了奚瑶手里。
“破妄镜,镜身四十八道裂缝,每一道皆是为守护凰族而留。”
“器灵消散,此物早已不再承担凰族任何职责,如今,我将她交予你,为你所用。”
“你要,还是不要?”
镜子交出,云宴便静静站着,等待她的回答。
微凉的银镜落入手心,奚瑶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镜柄,“没有附加条件?”
云宴摇头,“无。”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条件的话。”眸中闪过一抹隐痛,他微垂着眼眸,轻声开口,“带他去看看人间,这面镜子自出世之后,便一直守着凰族,寸步不离。”
“他曾说过,他想去看看人间。”
去看看人间,竟然是这样简单的要求?
奚瑶怔了一瞬,视线扫过云宴时,莫名就有些不确定,这个“他”指的到底是器灵,还是云宴本人。
缓缓将破妄握紧,她长睫微挑,又笑眯眯地朝云宴勾了勾唇,“云前辈如今不嫌我是女子了吗?”
“你口中的迂腐、古板、老顽固,从不轻视女子。”云宴抱着手臂斜睨了她一眼,末了扬扬下巴,示意她将注意力转到银镜身上,“认主吧。”
奚瑶点头,趁着喉头血气未消,干脆利落地引了一线鲜血注入银镜之中。
镜中属于云宴的神识消弭,镜面缭绕的苍青色雾气也缓缓褪去,露出其下微微泛着涟漪,澄澈通透如一汪明净冰湖的镜面。
神识与银镜相连,嗤的一声,浓白的火焰取代了青色雾气,在镜面灼灼燃烧起来。
镜身突然变小,化为圆圆扁扁的一团。
从正面看,便似一个燃着白色烈火的小小铃铛。
烈焰飘忽之中,这小小一面镜子,焕发出迥异于从前的气息,不再平静似死水,而是充满着勃勃的生机。
至此,破妄镜,也便有了新的主人。
“是因为我修为不如云前辈的关系吗?”奚瑶神色有些复杂,“这镜子怎么缩水了?”
“非也,非也。”
云宴一本正经,“破妄形态不定,镜身随主人心念而变,你希望他是个什么样,自然也就会幻化成什么样,所想即可见。”
原来如此。
奚瑶明白过来,破妄精致繁美,可悬于腰间太大,也太显眼,她之前确实动过将镜子变小一点的心思。
破妄镜,定虚,破妄。
她抬眼看向四周,银镜认主,身侧的如意城也就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云前辈,我们,该出去了。”
鼻尖的焦臭气息褪去,原本飘忽着黑烟的废墟也彻底隐去,奚瑶目光静静扫过四周,入目所见,唯余一片空无边际的寂寥空间。
“破妄镜认主,前辈不会消散吧?”
漫步在寂静寥落的空间之中,走出幻境之前,奚瑶问出了现下最重要的问题。
云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闻言笑嘻嘻地弯了弯眉眼,“破妄无灵,我会是新的器灵。”
“你也别太过高兴。”
瞥见奚瑶突然停下的脚步,和脸上一瞬间变得震惊的表情,他眉头轻挑补充道,“破妄至今仍是损毁的状态,裂隙未消,我的实力也会大打折扣。”
奚瑶咽了咽口水,“那现在,打了多少折?”
“这个嘛……”摩挲着下巴,云宴眸中闪过一抹促狭,笑盈盈地开口,“反正,除了能勘破虚幻之外,你别太指着我。”
奚瑶点头,“明白了。”
云宴眯眼,“失望?”
“半点不曾失望。”奚瑶抬手,指尖触及空间边际尚带着炽热气息的一线裂痕,“本就是我占便宜的事。”
“我就是觉得,我何德何能啊……”
这么宝贝的法器和能力落到她手上,不卷着被窝偷笑,已经算她克制了。
她哪里还好意思抱怨。
“就从这里走吧,正好刚刚烧出了一丝裂痕。”奚瑶抬手向前,腰间的破妄镜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顺时针旋转起来。
穿透一切迷雾,世界的脉络在她眼中,清晰可见。
浓白的火焰环绕在身侧,奚瑶破开裂隙,从幻境中出来,置身于黑雾弥漫的虚无空间,右眼中突然爆发出磅礴的暖意。
世界震颤,怒不可遏的金色巨龙自她身后浮现出身形,猛然长啸。
无数尘土遮天蔽日地自上方洒落,奚瑶挑眉,顺势抓住身后巨龙的龙角,跟着他急速向上,破土而出。
依旧是贫瘠的土地,魔气翻涌,苍穹无光。
原本尚算平整的地面,却泥水翻涌,沟壑纵横,显露出一副大战之后的狰狞景象。
“看来他们玩得也不小。”
奚瑶喃喃,若有所思地抬眼注视向远方。
鼻尖隐隐嗅到空气中轻淡细微的血腥气时,她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视线穿透浓重的魔气,她平静地看向远方,不算宽大的凤凰翅膀瞬间在身后舒展开来,带着她向远处疾驰而去。
人未到,火先至。
浓白的火焰凝成火龙,精准绕过储子意,呼啸着向席樊冲去。
不死不休。
战局的平衡被打破,席樊神色一凝,避开储子意的杀招,后退两步,静静凝视着火龙出现的方向。
金色巨龙尽职尽责守护在奚瑶身后,在察觉到针对她而生的杀气时,忍不住就低低地咆哮起来。
穿云拨雾,奚瑶从浓郁魔气中走出,神色凝重地打量了一眼战局。
储子意神色镇定,视线定定注视着魔神,眼角的余光却快速在她身上一掠而过。
见奚瑶并未受伤,他轻舒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就开始支人,“阿越受了伤,你去看看他,这里交给我。”
二师兄受伤了?
奚瑶神色微冷,认真端详了一眼储子意的神色,见其中并无多少郁色,心知沈越便是伤,应该也不重,便也没离开,只侧脸看向席樊。
自她出现,场上局势已明。
魔神席樊自陨落后神魂便长久困居于此,魔地与世隔绝,在他吞噬完所有追捕他,却被他反杀在此的魔修魂魄后,神魂得不到补充,只会一日弱似一日。
初见时的孱弱无力不是作假。
能撑到现在,席樊不过是凭着心头对夺取凤凰涅盘之力的一点妄念而已。
而如今,自重重魔气中走出的奚瑶,彻底击碎了他的念想。
“居然出来了。”席樊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心火骤灭,鬓边竟生了丝丝缕缕的白发,“那是我用本命法器与灵骨设立的幻境。”
奚瑶轻叹,“你知道的,你困不住我。”
“我知道,你有破妄镜,凰族的那些老东西,一向护犊子。”
席樊点头,“可我大限将至,总得拼一次,也为自己求一个结果,总不能就这样趴死在泥里,静静等着结束,太窝囊。”
“居然真的认主了?这样珍贵的宝物,不仅给了你,还允你认主?”视线在奚瑶腰间轻轻一扫,他咳嗽了一声,眼中莫名就露出几分羡慕。
若他身后也有这样的族人,何至于此。
生而为魔,竟是他最大的悲哀。
席樊看了看云宴,力竭般坐在地上,本就被奚瑶和储子意所伤的神魂一闪,不可控地现出几分颓势,“我说得不全,凰族的小东西,也护犊子。”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奚瑶身后,一身红衣如血的云宴,蓦然笑开,语气幽微,“你身后的小东西跟你一样。”
无人应答,席樊目光又一直注视着云宴,奚瑶反应了一瞬,才后知后觉明白这话是跟她说的。
所以小东西是指云宴?
她和云宴一样?
什么东西一样,慢慢皱起眉头,奚瑶就疑惑地嗯了一声。
“也喜欢用心头血。”
席樊慢慢笑开,及时解惑,“魔族攻上丹穴山那日,我态度自认还不错,可他不管不问,一上来就是浸着心头血的凰族古术,生生烧了我数万魔兵。”
云宴云淡风轻地勾唇,理直气壮地忽视掉奚瑶一瞬间变得古怪的目光,坦然一拂袖,“阁下前罪不少,不可信,自不必留情。”
“前罪?”席樊想了想,目光猛地射向奚瑶,冷笑道,“我错了吗?”
奚瑶收回放到云宴脸上的视线,挑眉,“你没错吗?”
“人生若有重来之机,我走的,难道还会有别的路?”席樊眼中闪过狠厉,“上苍从未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何需他人予你选择的机会?”
奚瑶眉头轻蹙,轻叹了口气,“亿万生灵入世,皆生而无恶,可自你灵智开启之后的每一步路,却都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奚瑶口中的话语一顿,侧过头,隔着浓郁的魔气,就瞥见了玄都悲伤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