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好热。
在灼热和寒冷中反反复复,浑身说不上的难受,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团湿重的棉花,置身于一片浓稠黑沉的水里,怎么努力都浮不起来。
迷迷糊糊中,像是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一只手。
额头、四肢传来冰凉的触感……背靠在温暖柔软中……眼前闪一张模糊又熟悉的脸,光从晦暗中的橙黄变成微弱的白光。
还飘着青烟。
他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心道:“谁那么好心,竟然来给他上坟烧纸钱?”
坟都冒青烟了。
可惜他没有下一代。
算了,他这样的人幸好没留有什么后代。
他胡乱地想着,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轻飘飘的。
忽然,洞门口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他身旁停下,蹲下看着他,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
闻山茫然地转头,眼神微惊,林默?
“醒了就赶紧起来,我们该走了。”现在还不确定娜塔莎他们会不会再找过来,他昨晚背着闻山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腿肚肌肉都痉挛打颤了才停下。
钻进的这片森林在山路上一眼望不到头,虽然成功甩开那群人,但他现在也不知道他和闻山在这片森林的哪个地方。
大雨倾盆,已经冲刷掩盖了他们来时的痕迹。
林默从背包里拿出绳子,正要把闻山的手给捆上,也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神经,还是脑子烧坏了,突然猛地上前一把捧住林默的脸,鼻尖几乎就要撞到鼻尖。
林默狠狠一怔,呼吸瞬间停滞。
他下意识地后仰,却又被闻山眼中带着惊疑的狂喜镇住。
他高兴什么?
林默眉头微蹙,“你干什么?”
闻山不可置信地捧着他的脸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又揉又捏,神经兮兮地像只狗一样凑近埋在他脖子处嗅了嗅,喃喃道:“有体温,有气味,果然还是死了好,想见谁就能见谁,还这么逼真。”
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默眉头微蹙。
脑子真不会被烧坏了吧?
林默正要推开他,却被箍住脑袋猛地往他那边拉近,额头抵住,林默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他心满意足地喟叹,“林默,我好想你啊。”
心脏似乎被重重捶了一拳,猛地骤缩拧紧,他怔愣着僵住,浑身紧绷到极致,微微打颤起来,薄唇即将相贴的瞬间。
林默猛地一把推开他一拳挥了过去。
愤怒交杂着骇浪滔天的复杂情愫,将他的眼眶逼红,脸色苍白,耳朵和脖颈却红得滴血,他扑过去一把揪住闻山的衣领,额角青筋跳动,“清醒了没有?”
闻山呆呆地望着他,懵了好一会儿。
挪雍村,娜塔莎,爆炸……
车窗外突然出现的林默,气味、体温、疼痛、雷声、闪电、雨,还有这张愤怒的脸,所有一切在闻山脑子里排山倒海地碎片似的过了一遍。
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需得谨慎对待。
“林……”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林警官,哈哈,好久不见,那个啥,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哪个啥,我忘了。”他讪笑着,“总之,咱们挺有缘的。”
他喉咙干涩沙哑,一说话声带就撕扯着疼。
可相比这个,眼前的林默让他觉得更加棘手。
“那个,谢谢你给我上坟,呸呸呸,说错了,谢谢你救了我,话说,你能不能先……”
艹!怎么就感觉自己死了?还……还差点就,闻山现在浑身发软,依旧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心脏却好好待在胸腔里狂奔乱跳。
他还活着,可怎么觉着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林默打死。
那吃人的眼神盯着他,越看越觉得十分不妙,越看闻山就越发心虚。
林默不退反进,脸色难看,肌肉紧绷,咬牙质问,“你杀了一个卧底警察,我亲眼所见,闻山,我问你,是不是?”
瞳孔骤缩,闻山猛地一怔,心脏被猛刺一刀,绞杀着带出血肉,喉咙发紧,定定地看着林默,良久,他干涩地吐出一个字音,“是。”
是。
听到答案的林默眼睫一颤,猩红着眼睛挥拳,“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闻山撇开视线,破罐子破摔地躺在地上,嘴角勾起笑,“原来你就是那个河水里淹死的工人。林警官本事不错嘛,摸到祭司的老巢了。”
“既然你见着了,还问我干什么?答案你不是很清楚吗?祭司就是闻震东,是我爸,我干掉卧底警察的目的不是很清晰明了吗?帮他除掉异己。”
他最恨他这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他为什么永远都是这副无所谓的样子?
“想杀我?给个痛快,我本来还想谁那么好心还给我上坟烧纸,是你把我的好梦给戳破了,我都还没有找你麻烦呢,你就在这给我急赤白脸的。”
“反正你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带枪了吗?没带的话用匕首,没有匕首的话用石头。”
“没有石头的话用手也可以,想弄死一个人有千百种方法,你……”
林默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眼前的一切开始晕眩扭曲,耳朵嗡鸣作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嘴唇一张一合。
突然,他直挺挺地倒下,砸在闻山的胸口上。
闻山心里一紧,瞬间慌乱起来,“林默,林默……”
他把人抱起来,发现林默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想呼吸,却浑身紧绷着喘不过气,该死!怎么会这样?
闻山不停地揉搓着他紧绷的身体,上下抚着他的胸口,“我混账,我错了,没事,没事的,林默,放松,我再也不胡说了,再也不胡说了。”
闻山亲吻着他的额角,忍不住哽咽,大力地揉搓着他的身体,“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跟你回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打我骂我,一辈子把我铐着,怎么着都行,我很高兴再看见你,真的,所以,没关系的,林默,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
“我天天给你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你给我剪头发好不好?我的头发又长长了,别人剪的都没有你剪的好,别人剪的可丑了,你剪的最好……”
他絮絮叨叨,安抚了很久,怀里的人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呼吸慢慢平缓。
闻山心疼地吻了一下他的眼睛。
林默,别只记得那些不好的,否则就太辛苦了。
“对不起,我错了。”
林默背着他在大雨中疾走不知多久,身体疲乏不堪,神经绷得快要断裂。
看见闻山,勉强沉压在心里的各种情绪汹涌波动,撕心裂肺地痛哭崩溃一场,精神世界惊涛骇浪电闪雷鸣如昨夜,又强撑着照顾他一整晚。
整个人从身体到心理疲乏至极,早就是强弩之末,只剩一根弦撑着,方才被闻山胡言乱语一激,人彻彻底底倒下。
他怕闻山死,更怕他死在自己手里。
荒岛断崖上的那一枪终究成了他的噩梦。
罪恶之路,他亲眼目睹他嗜血冷厉的一面,他最恐惧瞧见的另一面。
林默情愿他的匕首插进的是他的心脏,抹掉的是他的脖子,他情愿是这样,他对闻山终究是有亏欠的,应当还的。
可不能……不能是卧底警察。
不能!
他一直在想闻山的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会这样?他把所有的错归咎于十七年前他没有朝他迈一步,没有向他伸手。
他一直,一直都很后悔。
眼泪从眼角滑落,闻山的心脏疼得打颤,慌乱得不知所措,他紧紧地把人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别哭啊,林默。”
“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大傻缺,他超级喜欢打篮球,顶着大太阳在篮球场上折腾,他还非得拉着他的朋友一起。他觉得他的朋友长得太白净秀气了,应该多晒晒太阳,晒得和他一样。”
“不过,你知道的,他黑得跟鬼一样。”
闻山笑了起来,“晒那么多天,他的朋友没有晒黑,反倒晒脱皮了。”
“他们完全不是同一种人,一个爱啃面包,一个爱吃辣条,五毛钱的那种,还非要分给他的朋友吃,不只逼着人家吃辣条,吃得脸红呛咳不停,还要让他吃完嘬手指,你说这个人是不是特傻缺特有病?”
“还说这才是吃辣条的正宗姿势。太不要脸了,对不对?”
“什么都强迫朋友和他一起。”
“他其实,其实就是觉得,这个木头为什么总闷闷不乐,想方设法要让他笑一笑,他这个想法是不是特无聊,各种逗各种强迫,很讨厌是不是?”
“我也觉得他很讨厌。”
“只是因为喜欢你,所以讨厌也变得有点可爱,对吧?”
怀里的人气息渐渐平稳匀长,松软沉睡。
闻山抱着他,怜惜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对不起,我知道不应该,不应该招惹你,不应该和你做朋友,不应该喜欢你……林默,对不起啊,让你背负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