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董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他神情冷冷的看着苏以墨,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心里已经是升起了深深的警惕,这苏以墨,也是个不好招惹的深沉之辈了,跟这等老狐狸打交道,自己方才,有些托大了。
“这都是小事儿,何须为此伤了咱们的情分。”苏以墨哈哈一笑,很是和善道:“那宅子,便还给贤侄就是……”
他连贤侄这两个字都出来了,只是这等亲昵的话,落在董策耳中,却只是提防。
他也恢复了常态,呲牙一笑:“如此便多谢世伯了。”
这等作态,让他自己心里都是恶心。
“只不过那二十亩水浇地,却又一个说头。”苏以墨淡淡笑道:“贤侄放心,老夫可不是要吞了你的。你也知道,老夫有功名在身,名下土地,无需缴纳一分一毫的税赋,而贤侄你虽是武官,却也终究是要交粮纳税的,现如今赋税极重,说句实在话,你那二十亩地拿回去之后,怕是非但赚不到钱,反而是会赔钱在里头!”
他后背靠在椅背上,端起旁边茶盏轻轻啜饮一口:“不若贤侄把这些地,还挂在老夫名下,只是地里的产出,老夫却是分文不要!何如?”
此言一出,就连苏公子都愣住了,自家老爹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有善心了?
苏以墨忽然释放出来的这种强烈的示好,让董策有些措手不及,他沉沉的看着苏以墨,想要从他的表情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这是徒劳的,苏以墨只是笑吟吟的品茶。
董策心里思绪飞快的转着,琢磨着苏以墨的用意。
二十亩上好的水浇地,一年的产出少说也有三十石粮食,换成银两就是五十多两,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了。苏以墨怎么就心甘情愿把这些钱让给自己,而且还白白替自己照看这些田地——要产出粮食,须得人力耕作,水利灌溉,细心伺弄,小心收割,所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也不老少了。更别说,自己方才打伤家丁,硬闯苏府,已经是把他家给得罪了个透彻。
“阴谋,定有阴谋!”
董策并未想到太分明,但是却知道,这好处不是这般能吞的。
他抱拳歉然道:“世伯之盛情,小侄万分感激,只是这田产,小侄也有另外打算,是以……”
苏以墨呵呵一笑,很宽容大度的摆摆手:“既然贤侄有苦衷,那老夫也就不勉强了。”
他向苏公子低声吩咐了几句,苏公子不情不愿的点点头,跟个圆球也似的晃了出去,他很快便是回来,手里拿了两张纸。
“这是地契,这是房契。”苏以墨把两张纸放到董策手边,笑道:“贤侄,何如?”
“多有叨扰,还请恕罪!”
董策也不墨迹,收起地契房契,摆摆手:“咱们走!”
苏以墨还当真是客气,一直站在客厅门口目送董策离开。
只是当董策几人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的时候,苏以墨眼中已经只剩下了一片森寒。
苏公子再也忍不住,有些不满道:“爹,您怎地对他那般客气?咱们现在就收拾了他!”
“不,少游,咱们现在绝对不能收拾他!不但如此,还要老老实实的,万万不敢给他找什么麻烦,挡在他的路上。”苏以墨脸色有些发苦:“你当为父的不想收拾他?只是现在,谁也收拾不了他啊!”
苏少游小眼一瞪,诧异道:“为何?”
“你呀,时局从来不关心!”苏以墨很是恨铁不成钢的在他后脑勺上敲了一记:“建奴入寇,各路士卒要么不敢战,要么就是大败,唯有这董策,仅仅带着几个人,就砍下了十几个真建奴的脑袋,这等功绩,可说泼天一般,尤其是在各路暗淡灰败的时候,就更显得出彩。他的功绩,怕是已经上达天听,现在整个镇羌堡、冀北道、大同镇,甚至是宣大总督,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儿们,无分文武,都指着他这一份儿功劳升官儿发财捞好处!你若是敢动他,那就是跟整个大同镇的文武为敌,谁惹得起?”
苏少游给骇的一哆嗦,心里却终究是不甘:“难不成就拿他没法子了?今日之事就这般受着?”
“怎么会?”苏以墨阴阴一笑:“你且看吧,等过了这一段时间,有的是手段收拾他!到时候今日之耻,我要他十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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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落日映着长河,波光粼粼都变成了瑰丽的红,有一种分外惊心动魄的美丽。
洢水河水量颇大,足有二三百米宽,河水浩荡,宛若一条玉带一般,横亘在巨大空旷的原野上。
河流两岸,阡陌纵横,到处都是开垦的极好的田地,有着河水的滋润,长势非常好,已经是长出了一片绿油油,两寸来长的青色幼苗。行走其间,微风轻抚,绿意盎然,舒坦的紧。在更北边儿不远处,则是一片连绵的山脉,那是弥陀山,上面黑压压的,一片片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山林覆压其上,董策来的时候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古木参天。
不少农民正在借着这天地间最后的一丝余晖,努力的伺弄着自家的土地,指望着等到秋日锦华之时,能有些好收成。
两个人影顺着不甚高的河堤一路走了过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映出两道长长的身影。其中一人正是董策,而另外一人,五十来岁,身材中等,长相苍老,竟赫然是黄季。
只不过他身上的衣服也是崭新的,颇为的体面,脸色也红润了不少,显然这段时间日子过得还不错。
那日他逃出十里铺之后,日子过得也是很艰辛,手上没钱,又因着身为军户,却离了自己的驻地,就已经算是逃兵了,若是被官府拿到,要么是杀头,要么是押解回十里铺。是以他昼伏夜出,分外的小心,不过现在大明朝的纲常法纪许多都已经废弛,远远不像方才建国时候那般森严,是以黄季这一路小心翼翼的,也是给他摸到了朔州安顿下来。
他多年为军,身子骨儿健壮,手底下也很有些功夫,因此竟是给他寻了个家丁护院的差事。他那主家,乃是私盐贩子出身,本身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因此对下面人要求也就松宽,连手底下犯了命案的江洋大盗都敢收留,更别说黄季这等逃军了。黄季在那儿日子过得还很不错,若不是听得董策立下大功的消息,怕是直接就呆在那儿一辈子再不回来了。
“过了这许多时日,许如桀怕是已经把当日的事给搁下了,而且我这一次立了大功,他还须得借我之力方能更进一步,也雅不愿得罪于我,是以便是知道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董策一边走一边低声道:“现在世道不靖,反贼蜂起,每年逃走的军户不知道多少,有的甚至举家投了闯贼。十里铺、镇羌堡,甚至报都懒得报了,也无人注意这些东西。您就在这儿安闲呆着便是,定然无恙。”
黄季看着董策,眼中满满的都是欣慰:“二郎啊,你现在这般有出息了,你爹泉下有知,还不知道得多高兴。”
他深深的吁了口气,眼中泪光莹然:“你杀了十几个建奴的消息传到朔州的时候,我高兴的一宿没睡着。”
董策默然点头。
“嗨,瞧我这嘴,我说这个干什么,今儿个可是好日子。”黄季自悔失言,轻轻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
两人往前又走了一段儿,董策脚踩了踩地上坚实的土地,手指着远处笑道:“季叔您瞧,从这儿一直到前头,那二十亩地,都是咱们的。”
董家的这片水浇地地理位置很是不错,虽然不在河边,但是旁边却有一条小小的沟渠,这沟渠很短,只有不到半里地而已,是那种纯粹引水的,只有一头,另一头儿直接就淤住了。但是有了这小沟儿,取水也是方便。这片地里也泛青了,显然早就有人在里面操劳耕种过,却是便宜了董策。
黄季打量了一眼这里,再极目远去,感叹道:“地是好地,地方也是好地方啊。”
董策轻轻点头。
这蓑衣渡周围,确实是一片天造地设的的所在,周围水草丰茂且不说,远处也有弥陀山阻挡,冬天比别的地方分外的暖和一些。
黄季瞧了一眼董策,叹了口气:“我直说了啊,现在种地,着实是个赔本买卖,二郎你是武将,不是文官,可没有免税的权力,我瞧着,这地种了反而是赔本儿的买卖。”
他是董策长辈,两人关系也是亲善,因此说话便无所忌惮的多。
董策苦笑:“我也知道这些,只是祖上遗泽,终究是不敢或望。便是赔些,也只得认了。”
这念头,种地,尤其是在山陕两省种地,着实是一件赔本儿,甚至要把性命赔上的活儿。
崇祯皇帝登基建极之后,在他那些东林贤臣的建议下,减免了大量赋税——这些赋税基本上都是商税,各地的关税,主要集中在富庶的东南地区,而东林党,和那些地区的商贾,也就是这些减免赋税的征收对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