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论罪之下,冀北兵备道也跟着倒霉,被罢官下了诏狱。
这位刘若宰刘大人,乃是新上任的官儿。
这位刘大人却是个心有雄心壮志的,蒲一上任,便是发文各处,极其严厉的将各地的操守、守备给训斥了一顿,对他们消极怠战的行为表示了极度的不满。
兵备道乃是文官,不过是正五品而已,品级不算高,和守备一样,但是权力却是极大。
明朝素来是推崇以文治武,文官做监军,制定军事计划,决策在哪儿打仗,怎么打仗,要有什么样的目标。而武将需要做的,则是把这场仗打赢就是了,是以明朝出现的兵书不少,但是基本上都是停留在如何练兵,如何加强士兵的士气和服从性,如何攻城拔寨这种战术甚至是战法层次——相对来说层次很低。而战略层面的大局,则是一点儿都没有,全都由文官把持着。
文官懂兵事的有——比如说熊廷弼——但是绝对是极为少见的,熊廷弼这等惊才绝艳之辈,又能有几个?
一群根本不懂军事的酸文人瞎指挥,结局可想而知,除了文官制肘比较轻的宁夏战场外,天启朝和崇祯朝明朝军队在各个战场上一败涂地也就不再话下了。
而兵备道就是以文治武的一个典型例子——严格来说,兵备道并非是一级行政单位,而是专管军事后勤的文官。于各省重要地方设立,负责的是整饬兵备——其实说白了,就是监督各级将领,负责给他们发放军饷,整饬后勤。
朝廷一直认为,掐住了军队的后勤供应,就扼杀了将领们拥兵自重的最后一丝可能。兵备道为洪武年间始置,本为遣布政司参政或按察副使至总兵处整理文书,参与机要之临时性差遣。弘治年间于各省军事要冲遍置整饬兵备之“道员”,称为兵备道。掌监督军事,并可直接参与作战行动。此官由按察使或按察佥事充任,一般以按察佥事居多。
兵备道大人发文申斥,这可是顶头上司,怠慢不得。
其它各地的守备官操守官等都是发文申辩,而事实着实是无法掩盖,侯家伟的申辩文书就显得格外的苍白无力,这位刘大人也不含糊,第二日便是上折子弹劾侯家伟。
这一下,整个冀北分巡道都被惊动了,所有将领,噤若寒蝉。而侯家伟则是宛如五雷轰顶,呆在家中,整日只是惶惶不可终日,闭目待死。
崇祯一朝,文官上书弹劾武将,少有不成功的。
文官为了立威而拿武将开刀,在明朝末年更是一点儿都不罕见。
当初明军在辽东大败,是毛文龙带领着二百士兵深入敌后,从未停止过抗争。他率领的那二百多军兵,就像是一颗颗种子,洒在了辽东大地各处,也点燃了辽东汉民反抗后金鞑子的星星之火。这位皮岛总兵披荆斩棘,活民数十万,一手建立了东江镇,东江镇十几万大军陈兵于敌后,一直到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前,整个东江镇都是后金的心腹大患,鼎盛之时甚至占领了整个辽南,大部分辽中和宽甸以及鸭绿江北的大片区域,对后金形成了包围态势。
东江镇的存在,让后金寝食难安,始终不敢放手全力南下。而朝廷刻薄,只给东江镇算四万兵,每年只发十八万两的银饷——他们每年花费几百万两白银供养的辽西宁远十几万大军,以祖大寿吴三桂为代表的辽西将门,每大战必大溃,几年间加起来斩首的数目也不足东江镇的百分之一。
如此大功于社稷,而袁崇焕督师蓟辽,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毛文龙立威。
毛文龙一死,东江镇瞬间人心溃散,虽然有陈继盛在苦苦支撑,却也再难恢复。后来朝廷越加的刻薄,终于是逼得孔有德、耿忠明兄弟投向了后金——这两位赫赫有名的大汉奸都是给逼反的。
袁崇焕一生行事自有其道理,时事迁移,不可混同。后人也不好评判,可是杀毛文龙这事儿,确实是有些岔了。
之后其他文官儿也是有样学样儿。
明末秦军大将贺人龙世代为秦兵将门,威望极高,屡次率军大败闯军。不过他脾气很不好,屡次公开辱骂监军的文臣,洪承畴督师甘陕的时候,对贺人龙始终礼遇优容。贺人龙身为秦军总兵,无论是和蒙古作战还是同闯军对阵,无论是老闯王高迎祥还是新闯王李自成,他就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每仗必率领家丁冲锋陷阵,还因此得到了农民军赠送的外号“贺疯子”。
因为贺人龙在边陲多年,功勋最重、名气最响,所以孙传庭二次督师秦军的时候,上来就把秦军总兵贺人龙杀了来树立威信。崇祯对此也表示无所谓,他觉得文人杀武将、特别是靠杀军中有名望、有大功的宿将来立威整军再正常不过了,只要孙传庭能够平定李自成,他也不会计较。
贺人龙死讯传出后,闯军弹冠相庆,自李自成以下皆谓:“贺疯子既死,取关中如拾芥也。”随即与秦军进行决战,大败孙传庭,破潼关、西安,活捉秦王。
所以到了后来,武将对朝廷越发的离心离德,渐渐拥兵自重,不听号令。
不过现在是崇祯七年,大明朝廷对全国各地的统治依旧是强有力的,也并未出现这种武将不听号令的乱象。
所以现在刘若宰上书弹劾侯家伟,那么侯家伟被罢官免职甚至是下大狱砍头,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而刘若宰之所以拿侯家伟开刀,除了侯家伟屁股确实不干净外加新官上任立威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党争。
说起来,刘若宰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他的座师乃是大明朝万历二十六年进士,昔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辽东经略,熊廷弼,熊襄愍公。熊廷弼乃是楚党,和东林党势不两立,因此广宁兵败之后,熊廷弼被东林党按了黑锅,处以极刑,传首九边。
身为熊廷弼弟子,如此深仇大恨,怎能消弭?也是侯家伟倒霉,他乃是前任兵备道提拔起来的,而那位现在已经在京城大狱中吃牢饭的兵备道大人,乃是昔年天启朝首辅叶向高门下,不折不扣的东林党。
这就好说了。
所以当在煎熬中闭目等死的侯家伟看到许如桀那封捷报的时候,会是如何的激动和兴奋,那等宛如溺水之人终于钻出水面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的狂喜和死里逃生之后的虚弱,差点儿让他直接晕倒在地。
定了定神之后,侯家伟立刻召来已经卷铺盖准备瞧瞧离开的师爷,让他把那奏报抄了一份,重新润色了一遍,然后快马送至驻跸于镇河堡的冀北兵备道处。
当然,在捷报中,那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之功劳,少不得又是被他分走了大半。
镇河堡。
大明朝山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佥事,冀北兵备道刘若宰刘大人,这会儿正自在自家的书房中写大字。
书房不大,大约只有一丈方圆,四面都是高大的摆的满满的,甚至连柜子顶上都是摞着一层层的书,看起来都颇为的陈旧了。偌大的书桌上也是堆满了书,足可见此间主人着实是爱书之人。
只是东西虽然杂多,却并不凌乱,而是摆放的整整齐齐。
青砖漫地,小叶紫檀木的柜,几盏古雅的青铜烛台,散发着幽暗的灯光,墙头上一幅泼墨山水傲骨嶙峋。
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安静,远远的只有极细微的梆子声传来。
刘若宰身材不高,大约四十许人,很是清瘦,他这会儿只穿了一件儿朴素的麻布长衣,手握秃笔,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盯着面前洁白的宣纸。手一动,便是一气呵成,一篇缭乱如龙蛇飞舞的狂草便是出现。
他长长的吁了口气,面色却是不太好看。
字写得还行,却没了那个中的神韵。是手乱了,还是心乱了?
他叹了口气,把笔一扔,走到窗前,眉宇间一片愁容。
别人只看得见他的风光,谁又瞧见了他的日子不好过?
今日京中好友着人传来书信,前任冀北兵备道已经因‘治疆罔效、御虏无功’之罪名而被论死,妻女充入教坊司为奴,当夜便被人买下母女一夜同床。
虽然好友在信中宽言安慰,可是当刘若宰收到这封信后,心里立刻就是一片冰凉。
前人如此,他又如何能不起兔死狐悲之心?
虽说他刚刚上任,按理说打成什么样子都没有他的责任,但是现在建奴还在冀北分巡道的辖区内肆虐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而且皇帝的目光,也是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这里,今上燥切,又没什么好的法子,于是便走马灯似的换人,革职查办,换人,继续革职查办……
听说已经怀隆兵备道已经给撤职查办了——要知道,怀隆兵备道可是和自己一天出京的啊!上任刚刚不过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