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因为这里恪守传统,而是因为这片曾经密布着森林、草原、水土丰美的土地自五代以后以来便是变得越发的干旱,而谷子耐旱,产量也相对稳定,反而是更适合在这里生长。
在中原地区,一亩地能打下大约一百五六十斤的麦子,而在这里,能打下八十斤就算是不错。而若是好的光景,一亩地倒是能打下一百七十来斤的粟米。
谷有春夏之分,春谷农历三月末,夏谷农历五月中下旬种植,十里铺附近种植的都是夏谷,这会儿也正是农时。毕竟谷子喜高温,若是种的早了,反而是搭上种子,怕是连苗都发不出来。
许多庄人都在田地里忙着,翻地、浇水、运肥,播种,一派忙碌的景象。
董策下来走了走,干燥的田地中蒸发出一种古怪的气味。
男人们的赶着牛,牢牢的把着犁,手上用劲儿摁下去,对自家耕地进行深翻,女人们则是随在后面,用耙耢整地,将耕翻的土壤耙平耙细,还有的则是去挑水浇地。
家中有耕牛的人家很少,大部分都是男人把绳子套在自己肩膀上,弯着腰,努着劲儿,极为艰苦的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充当了耕牛的角色,没多大功夫就累的半死不活。
谷子虽然耐旱,却也不是不需要浇水的,董家的田离河边很近,只有半里地不到,是以挑水浇地也很是方便,别的人家就没那么走运了,有的隔得远的,肩膀上压着两个沉重的水桶,一趟下来就得喘半天,效率极低。
董策看着皱了皱眉头,却也知道,顾好自己就不容易了,别人家的事儿可不是好管的。
其实在十里铺的东南面原本有一些水池与水渠,引了河水灌溉,只是那是万历年间组织军户们修建的水利,距离现在已经是几十年了,年深日久之下,这些水池水渠大多淤塞,积水难存。如要清淤补漏,是非常费工耗资的事,除非是上面官府拨钱,动用上千个劳工才成。十里铺是真穷,确实没钱,便是有钱也给许如桀划拉到自己腰包里去了,他贪婪狠毒,尸位素餐,整日价就知道捞钱贪污,哪里会管这些事儿?
其实十里铺这还算是不错的,毕竟还有条河,河里还有水,天下大旱,已经有月余滴雨未下了,晋北许多地区,粮种撒下去,连苗都出不出来,产量极低,一亩地能打下五十斤粮食就算是不错。
这个时代的粮食产量,实在是太低了,跟他前世时候那动辄亩产上千斤,几千斤根本是没法儿比。
实际上在这片土地上,小麦、谷子、稻米的产量从秦汉一直到新中国建立,几千年来几乎就没变过,毕竟水土条件,粮种素质,耕种技术一直也就那样儿。一直到七八十年代之后,工业化肥广泛应用再加上各种新型粮种的出现,产量才上去。
各人都有伙计,董策便下了马在这田间地头瞎溜达,若有所思,大伙儿也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了都是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问好。
中午的时候二丫和各自佃户的家人们过来送饭送水,众人便在田间地头大柳树下头吃了,下午接着干活。
到了傍晚的时候,忽然从城中驶出来几匹快马,董策眼尖,看的分明,这几人正是许猛手底下的许家家丁。他们出了堡门便是分别往不同方向驶去,一边策马一边大喊道:“各军丁百姓,都在衙门前集合,许大人有要事宣布!”
其中一骑径直向着董策方向过来,到了董策面前,翻身下马,脸上还带着笑意,客气的拱拱手:“董哥儿,大人着你过去一趟,可是大喜事。”
看到他的表情,董策心里便是一定,知道那事儿成了。
这才过了一天半,没想到许如桀的效率还是挺高的。
董策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从兜里摸出几个铜钱来塞到那家丁手里,笑道:“家中也无余财,一点儿小意思,拿去喝口茶。”
那家丁接过,笑逐颜开,向着董策一翘大拇指:“董哥儿仁义。”
——————————分割线——————————
在许如桀的命令下,许多军户百姓汇聚成人流,都是纷纷向着堡中衙门前面广场方向行去。
毕竟乃是军户,这堡中的百姓,男丁都是军兵的身份,跟民户不一样,许如桀传下来的命令。这算是军令,自然是都要去积极集合,总体来说,虽然大明后期卫所兵孱弱,作为大明精锐的边军战力也不怎么样,但是比起那些从未见过血的百姓来,还是强的太多了,至少组织性这些方面要好很多。
当董策等一行人到了地头儿的时候,广场上已经是站满了人,大伙儿都是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向那所谓消息灵通的人氏打听着,探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许大人召集大伙儿都过来。
一般来说,这么大动干戈,都是些宣读上差命令,向众人宣布一些重要的人事任命。
见到董策一行人过来,大伙儿都是纷纷的让开一条道路,有的那关系不错的,还都向董策打招呼,唤一声董哥儿或董二郎。显然现在他董二的名号已经是在这十里铺打响了,不过也有那不假辞色的,都是有个总旗或者是小旗的衔儿,在堡中有些职差身份的。不过他们也是不敢招惹董策,毕竟董策给抓进了衙门,结果却是毫发无伤的出来,而石进那几个人,可是都给打的半死扔出来的,大伙儿都分明看在眼里。
这就让他们对董策看不清了,这董二郎是不是攀上许大人的关系了?怪不得行事如此的肆无忌惮!
这样一来大伙儿就心里有了心思,这董二郎,暂时是不能招惹的。
董策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队伍的最前头,面色沉凝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紧闭的大门才打开,许如桀当先走了出来,他今天穿的很正式,一身青色的武官常服,上面绣着径一寸的小杂花,腰间悬挂着素玉腰带,戴着黑色的帕头,百户是正经的六品武官,他胸口的补子上绣着彪的图案。
在许如桀的身后,还跟着许猛等一干家丁,都是人人披甲,手摁在腰刀上,面色沉凝,气势肃然。
当他们从门内走出来的时候,广场上嘈杂的声音便是消失了,变得针落可闻,众人都是满脸敬畏的看着他。
许如桀这一身官袍加身,当真是威风赫赫,目光一扫,众人纷纷低头敛目。
许猛上前一步,喝道:“众军士叩拜。”
众人纷纷跪倒在地,磕头道:“叩见大人。”
董策也是随着众人跪拜,口中翕动着,他眼光扫过许如桀,心中充满了艳羡。
这一刻,董策也是深深的理解了在这个时代,‘官’这个字,代表的那深刻的含义。
这象征着权威、尊敬、畏惧、金银、美人儿、享受不尽的奢侈生活,在这个时代,官,就代表着一切!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还不是因为读了书能做官么?
许如桀不过是一个区区百户而已,大明朝武官序列中仅在小旗、总旗之上,倒数第三低的级别,就足以令千人俯首,决定这方圆数十里中所有人的命运,予取予求,肆意鱼肉。
“一定要做官,做大官!方自不枉活了这一次。”
董策此刻更是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意志。
许如桀微微点点头,许猛又喝道:“起身。”
众人这才敢起来。
许如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沉声道:“在此晓谕众军兵百姓,镇羌堡夏千户传来命令,闻十里铺军丁董策,勇武能战,刚毅果敢,特擢升为小旗衔儿,调用为十里铺下属安乡墩甲长。原安乡墩甲长调回十里铺,另有任命。”
读完之后,他把文书放回袖子里面,淡淡笑道:“董策,恭喜啊!”
听完这道命令,广场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站在队伍最前面的董策身上,目光中有惊异,有敬畏,有嫉妒,更多的则是艳羡。
官衔官衔,官和衔,是分开的。像是大明朝的军制中,一开始官和衔是一体的,也就是说,你身上有了百户的衔儿,那么你就管着一个百户,手底下有一百一十二号儿人。到了后期,尤其是卫所制崩坏,开始大量募兵之后,这种情况便改变了。就以边镇为例,镇羌堡属于九边重镇之一的大同镇下属分巡冀北道所辖北东路之辖下,在大同镇以降,大致是六级的军事单位,大同镇——冀北道——北东路——镇羌堡——十里铺——安乡墩,这就是一条线儿。
安乡墩有甲长,十里铺有管队官,镇羌堡有守备有操守,冀北道下辖北东路有参将,大同镇有总兵,这些都是官,而不是衔儿。
在这种情况下,像是小旗、总旗、百户,就跟后世的军衔差不多了,有衔儿未必有官,衔儿很高,手里没权也是白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