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了隘口一般的古霜口南口,就是绵长的古霜口故道了。
这条完全穿越了冰爪山脉的故道,南口和北口之间直线距离接近八百哩,但实际走起来,全程路程要超过两千哩——这意味着,就算拉克丝和艾希全力驱策犹卡尔、跑废掉这头犹卡尔,冲出故道也至少得跑三天。
这条狭长的故道不仅曲折,而且从南向北的海拔一直呈升高趋势,与其说是故道,倒不如说是龙脊山脉中段由一系列山谷和鞍部所构成的曲折通道。
而行走在这曲折的故道之中,两侧所见之处,都是覆盖着厚重积雪的陡坡和陡崖,再加上回荡在故道之中的滚滚雷霆和呼啸狂风,让人忍不住担心积雪崩塌、发生雪崩。
当然,古霜口故道是不会发生血崩的——因为这里的积雪早就在漫长的岁月里完全压实了,别说是大喊大叫的震动了,就算是地震,也未必能让它崩塌。
但即使艾希这么说,当拉克丝看向左右两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在西弗雷尔卓德次大陆见到的那次雪崩,并忍不住再次感叹,弗雷尔卓德风貌的与众不同。
就这样沿着故道蜿蜒前行,当犹卡尔的气息变得粗重、动作逐渐迟缓,明显需要休息的时候,拉克丝和艾希终于抵达了第一个休息点。
这是一处故道匝道。
当艾希驱赶着犹卡尔,转头下了故道,沿着这条匝道进入了一处山坳的时候,拉克丝只觉得非常意外。
这里还有匝道的?
这种专门从主干路上引出、通往中途休息点的匝道,她第一次见到还是在恕瑞玛的大隧道工程里!
而如今,她在弗雷尔卓德古霜口的故道之中,见到了明显有人工开凿痕迹的古老匝道设计,这完全出乎了拉克丝的预料。
然而,更让拉克丝没想到的是,在山坳之中的休息点内,居然还有一连串的石质房屋,虽然它们大多是依山而建,而且大概率就地取材,但非常明显的,这就是专门用来休息的地方——古霜口的配套设施相当完善啊!
“这条路、还有这些屋子,都是谁修建的?”在找了一间空屋子,安顿好了犹卡尔之后,拉克丝好奇地向艾希询问道,“难以置信,这里明明没有人居住!”
“是三姐妹。”艾希拿出麂皮水袋,灌了几口水,抹了一把嘴角,“实际上,古霜口故道最开始,就是三姐妹去往拉克斯塔克的道路。”
“三姐妹?”拉克丝眨了眨眼睛,“也就是说,这条路已经通行几千年了?”
“是啊,几千年了。”艾希点了点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微妙的自豪,“冰爪山脉的很多东西,都存在了成千上万年——三姐妹走过的路,从来都不乏有跟随其脚步之人。”
拉克丝咂了咂嘴。
在她看来,这条故道的精细远不如在南恕瑞玛,横穿了巨神峰南脉的大隧道,但给她带来的惊讶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恕瑞玛的大隧道是当初卡尔亚亲自设计和主持修建的,而且还动员了很多飞升者,利用了太阳圆盘的力量,在失效之后也是出入口被掩埋,所以内部才能大部分保持良好。
但这条古霜口故道,却是坐落在山谷和鞍部上的、连绵不断的曲折道路,虽然总体而言是依山而建,但却经历了更长的历史和风雪雷霆的侵蚀,时至今日却依旧功能完好……
这一刻,拉克丝终于有些理解卡尔亚在说起大隧道时候的落寞了——再怎么宏伟的工程,在失去了使用价值、没有了维护之后,最终的结果都注定是沦为断壁残垣的废墟遗址。
也只有那些一直被使用和维护的,才能抵御岁月的侵蚀,哪怕千百年过去,却依旧光亮如新。
“从旁边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我现在去找些燃料!”艾希显然不知道拉克丝所想,只是向她摆了摆手,“今天应该不会有别的部族来,你先用燕麦喂喂犹卡尔吧,它今天可累坏了……”
拉克丝点了点头,两人就此分开,艾希去后面的山上寻找燃料,而拉克丝则是从雪橇上拿下了装着燕麦的袋子,将十几磅燕麦倒进了石屋外的石质食槽里。
然后,还没等她给袋子扎好口袋,迫不及待的犹卡尔就已经打着响鼻将脑袋拱进了食槽里——这种情况下,拉克丝不得不一面将它的脑袋推到一边去,一面抓一把食盐丢进燕麦之中用木棍草草地搅和一番,然后这才放开了犹卡尔,任由其摇头晃脑地大快朵颐。
趁着犹卡尔大吃特吃的时候,拉克丝另找了一座食槽,用积雪将其填满,搬到了犹卡尔旁边,作为它的饮水槽,然后这才回到了石屋之内,靠在了简易的石床旁,长长地出了口气。
就这样,拉克丝双手抱膝,目光无意识地穿过石屋的小门,看向了不远处山坳的出口。
那里夕阳正好。
落日在两座拉克丝不知道名字的山峰之间缓缓下坠,橙红色的温暖阳光穿过了山坳出口,将一切的影子都拉得好长好长。
拉克丝看着落日的光芒,湛蓝色的眼眸也被染上了橙红色的微光。
一路上听惯了风雷之声和沃利贝尔的咆哮,直到此时完全平静下来,拉克丝才意识到,原来沃利贝尔的咆哮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而且,山坳内虽然也有风在吹拂,但和故道内的狂风不同,这里的风顶多扬起些许浮雪而已。
恍惚之间,这个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微妙的念头出现在了拉克丝的心底:这是一个写日记的好时机。
而随着这个念头出现,拉克丝忍不住摇了摇头——相较于日记,她似乎更习惯于随时随地向卡尔亚分享自己的心情和收获。
可惜,现在她没有日记本,也没有卡尔亚。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让她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她站起身来,在这一排石屋的前后转悠了起来。
而傻乎乎的犹卡尔显然不会理解拉克丝的感受,刚刚一口气干掉了十几磅燕麦的它在见到了拉克丝的时候,忍不住摇头晃脑地向她凑了过来,谄媚的模样仿佛希望拉克丝为它加一顿饭。
可惜,拉克丝不是兽灵行者,并不能理解犹卡尔的渴望,在房前屋后地转了两圈之后,拉克丝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艾希哪去了?
怎么还不回来?
……………………
艾希哪去了?
答案是,艾希去挖煤了。
这不是比喻,而是切切实实的挖煤去了——实际上,她所提到的,去山上找些染料,具体而言就是去山上露天的原始矿坑里,找些煤块。
没错,和大部分的山脉一样,冰爪山脉周围也蕴藏着非常丰富的矿业资源。
只不过和其他地方的矿产资源不同,这里的矿产非常难以开发。
毕竟……这么糟糕的自然环境下,哪怕修整出一条山间故道都需要团结整个弗雷尔卓德的力量,更何况是开发矿山。
所以,冰爪山脉内,不少地方都有露天的原始矿脉。
整个古霜口故道范围内,几乎所有的匝道和休息处的后山,都是这种原始矿脉的露天采矿点——在这里休息的部族,可以相对轻松地获取到取暖所需的燃料。
那么,问题来了,上一个三姐妹联合建造的地方叫拉克斯塔克城,那里成为了弗雷尔卓德争霸的中心,现在既然古霜口也有还算不错的配套设施,为什么这里没人“占山为王”呢?
答案也很简单:
这里虽然有矿、有山坳休息点,但几乎没啥吃的。
哪怕是几百人规模的小部族,长时间逗留在故道内的结果,也只能是坐吃山空、坐以待毙。
所以,虽然故道内有石屋,但无论南来北往,路过这里的部族也只是略微歇一歇脚而已,并没有哪个脑子不清醒的留在原地常驻,那意味着将自己饿死。
艾希不是第一次走古霜口故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经跟随着母亲,带着旧阿瓦罗萨部族走过这一条古老的道路。
那一次,她母亲的目标是寻找阿瓦罗萨的遗物,证明阿瓦罗萨部族的正统性,为争夺更多的牧场和领地做准备。
但很可惜,这种行为却触怒了冰霜女巫。
艾希不知道丽桑卓为什么禁止这么做,她只知道后来部族内的霜卫祭司背叛了部族,纠结了周围的部族对阿瓦罗萨展开了围攻,当部族大部队终于穿过了古霜口的时候,还没等他们找到传说之中的阿瓦罗萨遗物,就遭到了可怕的伏击。
那场战斗之中,艾希的母亲和誓父双双战死,艾希本人则是继承了母亲的意志,拼了命地前往奥恩卡尔。
在那里,她找到了现在背在她背后的这一把长弓,并最终成为了现在的艾希,重建了阿瓦罗萨。
由于时间过于久远,在艾希的记忆之中,关于那场战斗、那段经历的很多部分都已经模糊,甚至对于背叛者的仇恨都不如从前刻骨铭心,现在故地重游,重走古霜口,她所能想起的,反而是在部族还没有遭受袭击的时候,自己和族内的年轻人与炉户,去后山寻找燃料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什么忧虑,她完全相信自己战无不胜的母亲,完全认定阿瓦罗萨会成为弗雷尔卓德最伟大的部族。
所以,当拉克丝在石屋内享受着难得的孤独时,寻找着燃料的艾希,则是沉湎进了自己的回忆里,一时之间有些无法自拔。
回忆仿佛是古老的羁绊,让她的动作变得缓慢了起来,那些积雪掩藏之下的煤块,艾希每找到一块,都会想起一段回忆。
那些回忆有的甘甜,有的酸涩,也有的苦得让人心惊肉跳,这些回忆仿佛是沉重的担子,让艾希的动作越来越慢,甚至太阳完全落山之后,她才堪堪找到了三磅左右的煤块。
这些甚至都不够今天晚上的取暖所需。
而直到这个时候,艾希才终于回过神来,她匆匆起身,带着找到的煤块开始沿着原路返回,而随着她迈开脚步,一阵若有若无的狼嚎开始在山间出现。
冰原狼是弗雷尔卓德的可怕杀手,不知道多少个倒霉部族都被这些野兽盯上后大出血,然后成为第二年牧场争夺的落败者。
但还好,艾希不怕这些牲畜,她单手拿着装满煤块的皮袋子,单手扶着自己长弓,虽然狼嚎声在自己的耳边此起彼伏,但心跳却平稳而不激烈,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然后,就在她稳稳地沿着旧路下山的时候,艾希的汗毛忽然下意识地炸了起来,这一刻,她的心中似乎隐隐有所感应,在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特殊的存在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于是,她猛然回头,看向了让她心惊肉跳的方向。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阵狼嚎声此起彼伏。
或许,那是这群冰原狼狼王的方向?
艾希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而是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不久之后,她看见了不远处的一道温和的光芒——那是拉克丝的魔法,为她指引的方向。
于是,她定了一定心神,沿着那道光的方向,走向了休息的小屋。
……………………
艾希不知道的是,在她加快了脚步、奔向了那道光的方向之后,在她之前如有所感的方向的阴影之中,一只独眼其实一直盯着她离开的背影。
这是一只可怕独眼,眼中似乎只有无尽的兽性,狂野的力量宛若实质地充盈在这只独眼之中,让任何敢于直面它的人都心惊肉跳。
然而,奇怪的是,这只独眼在看向艾希的时候,既仿佛是在看着猎物,又仿佛是在看着一个熟悉的目标——艾希对它的注视似乎有所感应,而它在看向艾希的时候,也充满了疑惑和迟疑。
也正是因为这份疑惑与迟疑,它最终并未轻举妄动,而是默默注视着艾希离开了后山,回到了光芒照耀之地。
不过,这种迟疑和疑惑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冰原狼的嚎叫声再一次响起,这只独眼之中再也没有了任何人性,纯粹的兽性挤占了整个眼睛。
雪月之下,独眼一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