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贤侄,了不起啊,居然真能在袁绍已经如此畏敌如虎、以为当今天下局势已成长平之势时,依然离间得他弃用沮授、麹义,改听许攸奸佞之言,主动出击。
让敌人中反间计不难,但是在敌人已经有前车之鉴、处处提防之时,还中同样的计,当今天下,论用间之智,就算伯雅第一,贤侄你也绝对算第二了,再无第三人选。”
听说袁绍撤换了沮授的监军之职、换上许攸组织部队准备进攻后,对面在野王城里跟袁军拉锯相持了半年之久的关羽,简直是大喜过望。
当天军议的时候,他忍不住先屏退左右,单独拉着诸葛亮大加赞赏了一番。
也难怪关羽如此兴奋,毕竟沮授的弹性防御纵深防御,虽然打不出什么漂亮的交换比,但始终是拉着关羽的部队换人命,一点穿插包围全歼的机会都不给。
半年打下来,关羽每次都可以保证死伤一个汉军士兵,至少能消耗掉两三倍的对面的人手,可这种消耗也是很心疼的。
关羽这人体恤士卒,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不希望手下人都觉得他只是个拿兵血换富贵的屠夫,那太没技术含量了。
换上许攸,只要出击,只要战场运动起来,总归会有无数破绽可抓。
诸葛亮面对关羽的嘉许,却不仅仅是得意,反而还有些不真实感,内心更多的谦逊的复盘、悠然神往地逆向推演脑补。
这次的骗术计策,后面的小半段,当然是诸葛亮亲自操刀的——比如,在邺城流传的那些关于沮授和麹义的流言,其中最诛心的那部分,都是诸葛亮让人散播的。相比之下,许攸散播的简直就是小儿科了。
还有其他种种很多细微的促成操作,加上关羽这边近期的交战态势配合、一边虚张声势一边又整整两三个月不肯再发动对沮授防线的实打实进攻,这些节奏安排,都是出自诸葛亮的手笔。
如果没有这些正面战场上的实情诱导,许攸就是再能陷害,也拿不下沮授。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最初的一系列基础条件,是远在一千五百里外的李素最初定策、布局到位的。
李素把曹操和周瑜该往北输送的假消息都输送完了,一边给诸葛亮修秘书一封,把前期准备跟他和盘托出,让他后续随机应变、看着办该怎么利用,这才有了后续的一切。
诸葛亮的心态,就像是一个原本在前场逛街的闲散前锋,明明上一刻己方的队员还在自家半场打艰苦的防守。
谁知防守队员刚刚截断敌方的一次攻势后、堪堪断下球来,直接一脚全场长传精妙地吊到诸葛亮面前,尽管他最后的本能打门也很精妙,打门前还单刀晃过了门将。可直到进球之后,他依然没彻底回过神来,还在回味刚才那一脚如秋月行天、流行落地的精妙长传。
时值六月,诸葛亮回想这一切细节,依然额头冒汗,显然是大脑需要的散热有点不够,一边出神一边下意识疯狂摇着折扇给脑门散热,喟然长叹:
“我不过是适逢其会,领会了李师营造出来的绝佳条件,促成了将计就计而已——去年冬天,我们原本的计谋,就只是吓住袁绍,促成他觉得如今是长平之势,龟缩不敢出。
谁知,最后还能这样用,让他在龟缩久了之后,误以为龟缩也是中了我们的计,因而急切求变,反而又中了第二段计策。
将来袁绍要是回想起今日之状,也不知会是何等心境,同一个决策,竟然半年前真的是中计,但半年后幡然悔悟过来,竟又中了第二个计。只能说兵者诡道,时移则势异。
相持日久之后,曾经的中计状态化为最优选择,曾经的识破计策状态,却又转化为中计选项,否则,我又何从将计就计。经此一策,我受李师裨益着实良多,深感还要精进总结。
之前,我只是把用兵之正道总结到了自以为极致,可是对于用奇用间、利用人心,由军及政的阴谋,还有很多要学。”
诸葛亮的自我剖析非常诚恳,承认自己去年冬天写的《兵法.内外篇》只是对正兵之法的有力总结,其他方面还需要慢慢学。
谁让他才十九周岁呢。被李素拉来出仕、断断续续做官六年,诸葛亮已然超成长了许多。但正因他接受快,反而愈发发现自己的无知,自己的能力边界外面还接触了更多的东西。
毕竟,实打实参与军事谋划,尤其是野战,诸葛亮只有十五个月的实战资历,还是太短了——攻城战不能算,那是技术为主,兵法为辅,攻城战诸葛亮倒是四年前就接触过了,当时才十五周岁。
而且,诸葛亮通过李素的这一番实战教导总结,还学到了一个最大的收获,那就是以后要把“双边关系”嵌套到“多边关系”里来运筹。
这一点对于李素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一辈子都是这么思考问题的。因为他后世接受的外交教育,本来就是习惯在“多边框架解决双边问题”的思路下运行的。
君不见毛熊鹰酱在全球各处死磕,哪有直接就事论事用一个战场谈判这个战场本身的事务的?
克里米亚谈不下来、直接在东黑克兰制造别的事端、争取谈“进两步退一步”这种交换条件,都已经被国际社会觉得太野蛮粗暴、直来直去,属于少数情况。
体面点的玩法,哪个不是“克里米亚谈不下去了,那就到叙利亚犹大也门阿富汗搞点别的筹码,然后用其他大洲的几个利益捆绑起来当添头、交换谈欧洲问题。”
但是,古人是真没有把双边外交往多边外交嵌套的思维习惯。
甘罗懂得“把秦赵双边关系嵌套到秦赵燕三方关系里谈”,让赵国人把从秦那儿吃的亏去不要脸撩拨他的燕国那儿找回来、转移仇恨,就已经是很先进了,凭这一个思路就能十二岁当到上卿。
但战国末期那点东西,跟李素那种把刘孙、刘曹关系全部统筹到刘袁关系里一起算计的统筹程度相比,那简直差太远了。
汉朝的四百年大统一里,也没条件实施复杂的多边关系统筹。毕竟天下一统,一家独大,大汉不可能也懒得拿一堆小鱼小虾相互算计。因此这方面所有谋士文官的经验都是严重欠缺的。
诸葛亮着实被李师又好好上了一课,觉得开了一个深渊一样的新坑,够他再努力钻研琢磨几年了。
……
关羽本来只是想嘉许一下诸葛亮、告诉他此战之后一定在陛下面前全力举荐他升官,顺便也鼓励诸葛亮好好干,后续的决战时更好的出谋划策。
被诸葛亮这么条分缕析有理有据地谦虚了一番后,关羽才琢磨出其中回味,真正理解了李素在其中埋的伏笔有多出彩、多不容易。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就算后续击败了袁绍,相当一部分功劳也得分出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诸葛亮客串了日漫里的“时停解说员”,没有诸葛亮这么专业的人在旁边“砸瓦鲁多”捧哏,外人就算看到了李素的招式,都不知道李素的招式有多难想到、多么亘古未见。
“伯雅那边,我到时候自然也会感谢他的,此战胜了之后,到陛下那儿表功,也不会少了他。不过,诸葛贤侄,还是先说说,袁绍被许攸撺掇转守为攻后,我们战术上该如何安排?你足智多谋,可有额外教我?”
关羽很谦虚地主动向诸葛亮请教。
要论堂堂正正的大军作战,关羽当然不虚任何人。他现在实打实有补充完备的精兵十五万,守势对付对面三十万的进攻,也有把握不玩花活赢下来。
只是诸葛亮表现太好,他忍不住精益求精,有所期待。
诸葛亮收起折扇,诚恳剖析:“如今还没开打,也没有太多用计的空间,还是要走一步看一步,等袁绍进攻中部队脱节、出现破绽、首尾不能相顾。
正所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寻常诸侯将兵,不过十万。袁绍虽好谋无断,但领兵堂堂正正而战之能,恕我直言,倒也不在高祖之下,我以为他将兵十万时没有问题的——
当然,高祖之能,在于用人御下,不在征战,这方面袁绍差太远了,所以,我并非有意对高祖不敬。”
关羽摆摆手:“诶,别咬文嚼字了,所以咱喊你私下里聊,没那么多忌讳。你就是说袁绍直接领兵之能不亚于大哥,我也不会计较的!”
关羽这方面是完全不拘小节,关起门来什么都敢说。不过他的话倒也是算话糙理不糙,刘备这辈子也缺乏带几十万人规模的大兵团把仗打好的经验,当然几万人的小规模战斗战术调度还是很不错的。刘备最大的特长,也是用人,不是亲自厮杀。
诸葛亮微微一笑,停止这种扯皮,继续说道:“我说袁绍直接将兵的效率,不过十万,那就意味着他三十万大军来攻,肯定要兵分数路,或者有援军合后,这就有让他分割脱节的机会。如果扎堆一起上,就会拥塞难以展开,白白丧失掉外线作战的兵力展开优势。
我以为,袁绍最容易选的主攻还是河内-河东南部,这条战线濒临黄河,是最好推进的,大军军需后勤也最容易解决,从邺城到黎阳、沿黄河运输即可。
所以三十万人里,这一路投入的会最多。至少前军就是十万,后续还有援军、预备队,就是累计放十五万甚至十七八万,都不奇怪。
另一路,就是由上党反攻河东北部的临汾地区、汾水流域。这条路后勤比较困难,损耗也大。但考虑到袁绍不准备旷日持久相持,而是速战速决,所以短短两三个月之内的进攻后勤损耗,他应该也忍得了。
考虑到敌军总共有三十万,这一路可能也会投入近十万。至于第三处战场,暂时不好预判,就要看打起来之后,袁绍具体安排了。
从太原郡顺汾水而下、与上党军夹击临汾,是一种选择。或者从太原郡往黄河边、在壶口瀑布以上就西渡黄河,骚扰我大后方,也是一种选择——不过后一种选择后勤会更加困难,不支持大军绕后奔袭,或许只能以骑兵部队,骚扰河套。
我方的思路,无非是随机应变,看袁绍这三路进攻方向,哪一路适合稍稍放进来,只要与另外两路脱节,过于冒进,就有机会。
一开始,我们防御绝对不能显得太积极,否则也容易导致袁绍过早醒悟‘关羽的兵马可能远不止十万’,从而警觉起来。在找到机会之前,我们要一直演得像是真的只有十万总兵力时该有的防守姿态,直到机会抓住了,再暴露我们的真正实力。”
关羽捋髯沉思,盘算着如何先堂堂正正地引导袁绍露出破绽、各条战线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