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主持,看……快看……”
几个男人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焦虑的喊声把刚迈出门的二人又给拽了回来。
病牛挣扎着要起来,但四肢颤抖,完全没有力气。只见它瞪着一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无助绝望地看着围在身边的人。
仿佛是有灵性,它突然转过头,冲着走近的浮灯“哞哞”地叫了两声。
“它怎么了?”青鸢不解地问。
浮灯走过去,掌心覆在牛的头顶,牛儿又跪了下去,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不停地哞哞叫窠。
“主持,它怎么了?”众人都急了,围过来问浮灯。
“它快生了,它想保小牛,它的孩子。”浮灯垂着眼帘,语气沉重。
人群顿时炸了锅,有些妇人还抹起了眼泪。
“啊……”
“这牲畜居然如此有灵性。”
“那、那现在怎么办?”
“浮灯主持,可以把它们都保住吗?”
“贫僧尽力一试,我佛慈悲,阿弥陀佛。”浮灯主持把刚穿上的僧袍又脱
了下来,一手立起念经,一手顺手把僧袍一递。
青鸢把他的僧袍抱了个满怀,淡淡的玫瑰香钻进鼻中,和着他身上本来的味道,让人闻着格外舒服。
“卧下。”浮灯的手掌轻覆在牛的头顶。
牛儿听话地趴了下去,往旁边一倒,圆滚滚的肚皮鼓动了好几下。
“浮灯主持,你有多少把握?”这家的主人抽着旱烟,蹲在一边,满面愁容地瞅着那头牛说:“若把握不大,还是保这大的吧,小的未足月,生下来也不见得养得活,我还指着这牛给我们多生几头小牛呢。”
“你知足吧,能保哪个是哪个。”有个黑瘦的妇人抬脚就往他的屁
股上踢。
“哎,我是心疼,这兵荒马乱的,这牛起码还能驮着你们走吧,若换成小的,难不成还要我抱着它逃命?”主人吐了口烟,愁容更深。
“你们都退一些。”浮灯主持转头看众人,神情平和,看不出半分慌乱焦急的模样,当他的眼神落到青鸢身上时,微微楞了一下,摇头道:“你不要留在这里了,赶紧回去吧。”
“没事,我等等你。”青鸢举了举怀里的僧袍,笑着向他点头,“而且我还能帮你的忙。”
浮灯欲言又止,眸子里闪过一丝犹豫。
“浮灯主持,你快开始吧,我看它好像疼得受不了了。”主人见牛儿又开始挣扎,赶紧催促浮灯。
浮灯跪坐到牛的身边,手掌温和地在它的肚子上抚
摸。
感受到了他的善意,牛渐渐安静下来,不停流泪的大眼睛也缓缓合上。
“我要剖腹救牛。”浮灯盯着它看了半晌,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扭头看向牛主人。
“啊?这……这……”牛主人吓得一屁
股坐到了地上,嘴大张着,像是听到了多么可怕的事。
“没听说过呀,牛肚子被切开,那不就死了吗?”大家又慌乱成一团,都不敢应声。
“不会的,别担心。”浮灯主持镇定自若地抬眼看众人,缓声说:“相信贫僧,一定能救回这母子牛。我开个方子,你们速速去抓药。”
众人还是不动,不敢相信这闻所未闻的医术。
“你且退开。”浮灯看着还呆立的青鸢,严肃地说。
“哦。”青鸢赶紧出去,她确实没有胆量看这个。
妇人急匆匆地拿了几把剔骨尖刀,放进装满开水的锅里继续煮,连着开水和小火盆一起端进了牛棚。
男人抓了药回来,就在院子里剁吧剁吧煮了,让妇人拿了进去。
青鸢抱着僧袍坐在树下,看着牛棚里闪动的人影发怔。忙起来,她就能暂时忘了卫长风的事。静下来,满脑子都是卫长风。他逃出来了吗?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哎呀……”
牛棚里传来牛主人的一声尖叫。
青鸢猛地站起来,快步往牛棚走,脚刚踏进去,浮灯的低喝声就炸响了。
“不许进来,快出去。”
青鸢手一抖,雪色僧袍掉到了满是污水的污地上。她赶紧把僧袍抱起来,飞快地瞄了一眼浮灯那边的情形,他正挡在牛的肚子前,只能看到地上的血,看不到牛的情况。
“快出去。”浮灯满头大汗,连连挥手赶她,“这里血煞之气太重,你有身孕,不能进来。”
青鸢打了个激灵,飞快地退了出去,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小腹。母牛尚且知道护子,她又哪会不知呢?
几名汉子不停地从牛棚低矮的门穿梭进出,端开水,拿草药,抱进大捆干燥的草,最后一个甚至拿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腿都有些酸麻了,里面突然传出了低呼声。
“浮灯主持,你不要紧吧?”
“浮灯,你怎么了?”
她隔着墙,担忧地问。
里面乱了一会儿,传出浮灯疲惫的声音。
“我没事。”
“牛呢?”青鸢犹豫了一下,轻声问。
“也没事。”里面很快就回话了。
“太好了。”青鸢心情大好,把脑袋往门里探,想偷看一眼。
那群人围着浮灯跪着,谢天谢地地拜,连呼活菩萨。牛正安稳地躺在干草堆上,在它的肚子边多了一只瘦瘦的小牛,正虚弱地蹬动细细的腿。
但是,它们都活着!
青鸢忍不住走了进去,摸了摸小牛的耳朵,欣喜地看向浮灯,“浮灯,你真厉害。”
浮灯唇角轻弯,点了点头,伸手要拿她臂弯里搭的僧袍。
“哎呀,糟糕,脏了!”青鸢看到僧袍染上的大块污渍,自责地说:“我不小心掉在地上了,我让人给你拿一件来吧。”
“不用了,我用水洗洗就好。”浮灯摇头,抱着僧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担忧地问:“你出来一天了,王不要找你吗?你的侍卫呢?”
“打发他们走了,跟着我,烦得慌。”青鸢耸肩,跟着浮灯出来。
院中有小井,浮灯走过去摇着井臂,接了满满一桶清凉的井水。
“我那里有温泉,你要不要去泡泡?”
青鸢站在一边问他,他清瘦白皙的脸颊上抹了好几道黑乎乎的印子,应当是用手擦汗的时候留下的。
“不必了,这样就好。”浮灯把僧袍浸进小桶,顺手拿过井台上的一团澡豆往僧袍上揉。
青鸢拖了只小板凳过来,托起僧袍的另一角和他一起洗。
“你真不回去吗?是不是有心事?”浮灯看她一眼,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她。
青鸢皱了皱鼻子,小声说:“他不在府里,去军中了。许雪樱和穆飞飞在府里,我懒得和她们应付。”
“哦……”浮灯点头,温和地说:“既然接受他,就要接受他身边的人哪,为何不高兴呢?”
“高兴啊,好高兴。”青鸢咧了咧嘴,夸张地笑,甩了甩手,指尖的一团泡沫飞到了他的鼻子上,“浮灯,我真想知道你有生气的时候吗?”
浮灯鼻尖顶着那团白沫楞住,神情有些恍惚地看向青鸢。
青鸢吐了吐舌尖,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擦掉吧。”
她从怀里拿出锦帕,径直擦向他的鼻子。
“不用了,贫僧自己来。”
浮灯赶紧拦她,二人的手指碰上,浮灯的脸又红了,显得更加慌乱,人往后一坐,直接坐进了青石垒成的小方井台中。
“浮灯,我不是妖怪,我又不想轻
薄你,你怕什么呀?”青鸢傻眼了,拽着他中衣的袖子,想把他给拖起来。
“贫僧不是怕……”浮灯苦笑,喃喃地说:“只是……只是……”
“佛在你心中,我是男是女,有没有碰到你的手指,又有什么关系呢?可见,你的六根也并没有真正清静啊,不如还俗,不要负了大好时光和你一身本领。”青鸢摇头,小声喟叹。
“这……”浮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咳咳……”故意挤出的干咳声打断了二人。
青鸢转头,焱殇带着几人站在小院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和浮灯,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院中的人早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跪了满院。她和浮灯的声音一止,院中鸦雀无声。
“咦,你回来了,不是说要劳军,晚上不回来吗?”青鸢走过去,给他福身完行礼,仰着小脸问他。
焱殇嘴角轻抿,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浮灯。
“王。”浮灯垂头行礼,神情恢复平静。
“浮灯,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冷阳好奇地问。
“浮灯刚刚做了大善事。”青鸢笑着指牛棚,“他太厉害了,能剖牛腹救牛子,母子平安呢。”
“哈,浮灯主持原来还有这样的医术。”冷阳拱拳,乐呵呵地点头。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冷阳在打圆场,焱殇一身凛冽肃杀之气,已骇得院中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中午说好去南月府中吃鱼,你怎么没去?”焱殇低眼看她,眼中滑过一丝不悦。
“忘了。”青鸢甩了下胳膊,拔腿往外走,“走喽,吃鱼去喽。”
焱殇深深地看了一眼浮灯,跟上了青鸢。
“摆臭脸,讨厌极了。”
青鸢上了马车,立刻就拉长了小脸,他这算什么,满满一副去捉
jian的表情。
焱殇看她一眼,平静地在她对面坐下,上下打量着她。
水把她的袖子的裙摆都浸湿了,还沾了不少黑乎乎的污物。
“我有多讨厌?”过了半晌,他低低发问。
“你去就去了,出声就好了,站在一边偷看什么?”青鸢不满地问。
焱
殇抿唇,收回视线,顺手拿起一封折子看。这些日子堆了太多的急事要处置,这时候没心情和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尤其是那个和尚。
马车里静得让人难受,青鸢也顺手抓了个折子看。
“午膳吃的什么?”焱殇头也不抬,低声问她。
“空气,风。”青鸢直截了当地说。
“真好。”焱殇的脸色有些难看。
“你呢?”青鸢反问。
“饭。”焱殇淡淡一字。
“真好!”青鸢立刻就说。
“无理取闹。”焱殇丢开了折子,黑着脸看她。
“你这人真奇怪,不是你把他叫来陪我散心的吗?这有什么看不惯的,你看看你的脸色,能杀人了。”
“我让你和他拉扯到一团去了?你给我洗过衣裳?”焱殇反问。
青鸢想了想,认真地说:“没有,不洗,你有夫人给你洗,我不是干粗活的。”
焱殇哑然失笑,抚了抚她的小脸,沉声说:“阿九,在你心里,我占多少位置?”
她这些天来郁郁寡欢,就没一个笑脸给他。方才看到她和浮灯站在一起,她居然笑得那么放松。不是因为卫长风而伤心吗?为什么换成了浮灯,她就能高兴了?
“什么意思?”青鸢愕然地看着他。
焱殇挑了挑长眉,转头看向马车外。酉时应当是最热闹的时候,但城中见不着几个行人走动。
不管他用多宽和的手段对待百姓,这些人还是对他、对大元兵惧怕到极点。虽说店铺都没关门,但都门可罗雀,见不着几个客人进出。每天城门打开时,都会有人拖家带口,匆匆离开。好像城中住着洪水猛兽,不敢在此多停留半刻。
焱殇可以想像得到他们有多害怕,毕竟当年天烬对大元的百姓做的事只有一件……屠
杀!
“焱殇,你为什么怀疑我们的感情?”青鸢委屈地问。
“我没有怀疑。”焱殇转过头,幽黑的瞳仁里泛着些许自嘲的凉光,凝视她半晌,缓缓开口,“阿九,我只是吃醋了。”
“嗯?”青鸢楞住。
焱殇的眸子眯了眯,向她伸出了手,“过来,我抱抱。”
青鸢俯过去,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蹭动,“我失去的亲人太多了,阿九,我不想失去你,一时半会都不行。”
青鸢咬咬唇,仰头看他。他眼底有厚重的青色,下巴上悄然钻出细密的胡茬。她失去了卫长风,他失去了母亲,但她并没有安慰他多少。在她心里,他是那座巍峨的山,他可以承受一切,抵抗一切,她把自己的痛苦和悲伤也都撒在了他的身上,希望让他帮她一起承载。
但是他的痛苦和悲伤呢?女人的轻松自在,也是男人用宽厚的肩担起来的啊。
她搂住他的脖子,小声说:“我不离开你,就算你哪天厌倦我了,讨厌我了,要赶我走,我也不离开你。”
“我怎么会厌倦你,讨厌你?你是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你就是我的命啊。”焱殇抱住她软软的身子,亲吻她的额头。
他的声音隐隐藏着忐忑,惆怅。
一个霸王,他有了弱点,他的弱点是青鸢。他从铁血无情,到了满怀柔情,他给自己制造出了一个最大敌人,那就是他自己的心。
柔软的心,往往敌不过无情的心。
青鸢的手掌摁在他的胸口上,温暖的血液充盈着她小小的心脏,让她心口隐隐抽痛。
“怎么了?”焱殇低头看她,温柔地问。
青鸢想了想,小声说:“你说话很像肉麻的小白文里的男主角。”
“什么?”焱殇楞住。
青鸢掩唇笑,含糊不清地说:“其实是,我很喜欢听你这样说话,这样显得我好厉害,好有魅力,能让你这样的男人为我神
魂颠倒。”
“小妖物。”焱殇捏她的鼻子,忍不住发笑。
“焱殇,南月给佳烟捉了鱼,你给我捉了吗?”
“捉了只乌龟,要不要?”
焱殇好笑地问,他其实是去河对岸看地形的。南月突然想到佳烟今天的鱼还没有着落,于是在河里多呆了会儿。
“真有乌龟吗?”青鸢眼中一亮。
“煮有。”焱殇嘴角轻抽,“我哪有空给你弄这些?”
“真讨厌。”青鸢撇嘴,眼珠子咕噜转转,从怀里拿出了那枚小脚丫的石头,“你看,这个送给你。”
“什么?”焱殇把小石头托在掌心,饶有兴致地看。
“等等。”青鸢把石子拿回来,放到唇上亲吻了一下,再放到他的唇上印。
“让我亲石头?”焱殇一脸无奈地说。
青鸢拿着小石子,从他的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他手臂上挪,“这个送给你啊,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进你的心里。
”
那些风和光,从马车的窗子里钻进来,风把她的头发卷得飘起来,光点亮了她的黑眸。焱殇忍不住就凑过去,准准地含
住了她的柔软的嘴唇。
舌尖轻轻地扫动,再温柔地往里面钻,仿佛要钻进她的灵魂里去,和她生生世世这样纠缠下去。
过了好久,他开始呼吸急促,手也忍不住往她的衣裳里送时,她从他的怀抱里挣出去,急急地喘着,猫儿般的眼睛,迷朦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焱殇沙哑地问。
“还要。”她舔
舔唇,眯着眼睛,把唇送过来。
焱殇立刻就被她这抓心挠肝的小模样给引爆了,搂着她往柔软的垫子上一倒,唇舌成了火焰,把她给烫得全身战
栗。
“还要继续吗?”青鸢的腿缠到了他的腰上,半是期待,半是害怕地看他。
“不……”焱殇深深吸气,额头抵在她的额上,真想继续下去,但是她的身子却不允许。滚烫的掌心到了她的小腹上,轻轻磨挲。
“佳烟说,肚子圆圆扁扁的就是女儿,尖尖的就是儿子,你觉得这是儿子还是女儿?”青鸢偎在他的怀里,期待地问。
“儿子。”焱殇的手回到她的脸上,手指勾勒着她脸的形状,低喃道:“多生几个儿子,生好几个儿子,这样你我今后才有大把的时光,这样耳鬓厮磨,日
夜相守。”
“原来儿子有这作用。”青鸢笑了起来。
“对啊,若是女儿,我还得费心去关心哪家的小子,要拐走我的宝贝千金……他是不是配得上我的宝贝千金。”焱殇拧眉,极为严肃地说。
这才知道有孩子多长时间?焱殇居然想到了这么长远的未来!青鸢坐起来,满脸严肃地说:“对啊,你还没给你岳父大人进贡过什么呢。”
焱殇想到曼海王,不屑地拧眉,那人配当青鸢的父亲吗?
“我父亲,他叫陆战,他年轻的时候很想当兵,梦想当将军。”青鸢拉住他的手指,微笑着说。
“叫什么?”焱殇猛地坐了起来,盯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