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下行。
卜凡的耳中仍然充斥着妈妈林丽的魔音:“你自己也清楚,高考迟到进不了考场,是你最好的结局!
“你自己也清楚,参加不参加高考,对你没什么区别!
“高考对别人是改变命运,对你只是啪啪啪打脸。
“你为什么不能看清事实躺平了,非要执拗地参加高考呢?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说你的笑话吗?你迟到进不了考场是个笑话,进了考场考了试也是笑话,横竖你就是一个笑话!
“直接放弃高考吧!他们不是想看笑话吗?你偏不给他们看!你连高考都放弃了,他们还看什么看?”
卜凡在心里说:“我偏不!”
这个偏不,是偏不放弃高考的偏不!
他曾经在心里重复过千万次。
他就是偏偏不要林丽所说的体面。
他的人生绝对不能少了这一次高考!
卜凡急切地注视闪烁的红色数字渐次变小,感觉电梯下行得太慢。
当数字变成“1”,卜凡瞄了一眼手表,八点三十二分。
电梯门开了,他第一时间望出去,外面空无一人。
他微微低头,拔腿就跑,就像赛牛场冲出栅栏的小牛犊。
高考第一场考试在二十八分钟后开始,他需要赶时间。
卜凡冲出电梯没有跑出两步,就和张泽春撞了一个满怀。
张泽春是在卜凡往外张望后凭空出现的,站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卜凡,似乎等着卜凡来撞。
其实,卜凡并没有撞到张泽春身上。
不等卜凡碰触到张泽春,张泽春身体表面就触发了防护罩似的东西,把卜凡弹开了。
卜凡实实在在摔了个屁股墩,张泽春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张泽春佯装受到惊吓,叫道:“哎呀呀,你这个小孩,走路不用看路吗?”
卜凡摔得并不重,但是真的受到了惊吓,心扑腾得厉害,抬头看见张泽春的脸,心却立时安稳了,这个人看上去很亲切,仿佛一个在一起相处多年的大哥哥。
再细看,眼前这个人又是完全陌生的。
张泽春一身白色运动休闲服,看上去一尘不染,干净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那扎成马尾的乌黑长发看上去茁壮又丝滑,绝杀任何洗发水广告中模特们的秀发。
他那俊朗的脸上,架着一副怪异的硕大无朋的紫色眼镜框,为他在俊雅之外,平添了几分邪气,几分痞气。
总之,这个人实在怪,也实在帅,也实在让卜凡莫名其妙地想亲近。
卜凡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无辜地解释说:“我看了呀,明明没有人呀,哥,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错!天上只能掉下个林妹妹,不能掉下一个阿春哥。依我说,你的眼神不太好呀,我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愣是没看见,还分不清公母。”张泽春诡笑连连,自来熟地摘下眼镜框架到了卜凡的鼻梁上,“弟弟需要好好保护眼睛了,你比我更需要它!”
卜凡急忙摘下眼镜,嫌弃地说:“又土又丑,我不要!”
张泽春惊讶地问道:“你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傲娇小青年吗?你怎么也这么在乎别人的眼光?”
卜凡不服气地反问:“我哪有在乎别人的眼光?”
张泽春反问:“还说没有?你嫌弃眼镜框丑,不就是怕戴上被人笑话吗?”
“我才不在乎,我是真的不在乎!”卜凡把眼镜框重新架到自己的鼻梁上,“我这就戴给看!其实你也不用激我,我就是这样脾气,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说到这里,卜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兴致缺缺地说:“呃,好像你真的不了解我,我们应该不认识没见过面吧?”
张泽春一听,立时露出和煦的笑容,伸出手,热情洋溢地说:“我叫张泽春,弓长张,泽被万物的泽,春风得意的春,你可以叫我阿春哥。”
卜凡急忙受宠若惊地伸出手握住,一半郑重一半顽皮地说:“我叫卜凡,卜凡的卜,卜凡的凡,你可以叫我凡小弟。”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晃了两晃松开,相视一笑。
张泽春说:“凡小弟,现在我们算是非常愉快地认识了吧?”
卜凡说:“阿春哥,现在我们算是非常愉快的认识啦!”
少年人的友谊有时候来得迅猛无比,卜凡为结识了新朋友喜笑颜开眉飞色舞。
张泽春笑着问:“你好,凡小弟,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卜凡笑着爽快回答:“阿春哥,尽管提,要我的脑袋我也给!”
“你的脑袋我可舍不得要。我的要求很简单,眼镜框戴上了必须戴够48个小时,中途不能摘下来,吃饭睡觉也不能,能不能办到?”
“虽然你这个要求很奇怪,但是我非常愉快地答应啦!”
“如果你摘下来了怎么办?”
“谁摘下来谁就是小狗。”
“行,说好了,你要是摘下来的话,学狗叫给我听。”
“行,没问题!”
得到了卜凡的保证,张泽春心满意足,笑声朗朗地说:“我相信你,凡小弟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卜凡被张泽春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挠头,不经意瞥见手表,八点四十,心跳骤然加速,急忙说:“阿春哥,我得走了,我要考试,高考,绝对不能迟到。”
张泽春侧身让出路来,献上最美好的祝愿:“祝我凡小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考出好成绩!”
卜凡一边快步走,一边挥手说:“我是大学渣,好成绩就不用指望了。我有小目标,高考不迟到!”
张泽春冲着卜凡的背影喊:“现在有指望了,你可是带着阿春哥送你的眼镜框呀!它不是普通的眼镜框,它是‘学霸视野’,戴上学霸视野,不但考试不迟到,还能考出好成绩!”
“嘿嘿。”
卜凡觉得张泽春的话真的好听,也真的异想天开。他觉得张泽春是个有趣的朋友,很会套路人,自己稀里糊涂就上套了,戴上了这么丑的一个眼镜框。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说好戴够48个小时,就戴够48个小时,不是害怕学狗叫的问题,而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诚信问题。
这是朋友间的一个特别约定,一半嘻嘻哈哈没正经,一半认认真真很正经。
卜凡快步走出湖景苑小区北门,站在了苏城五路上,觉得浑身一阵,从头到脚起了一头鸡皮疙瘩。
他做过的一千零九次梦境,每一次都从这里开始。
他在第十一中学就读的高中,上学走南门,沿苏城六路向东,至凯旋三路再向南。
而高考考场在第二中学,需走北门到苏城五路,向西三公里。
梦境预判到了真实的考场信息。
故而,卜凡很少踏上苏城五路,可是,他对苏城五路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苏城六路。
一千零八个夜晚加一个中午,卜凡都在同一个梦里,奔跑在苏城五上。
梦境中,卜凡仿佛灵魂出窍,看见阳光穿过法桐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看见自己撒丫子狂奔,穿过那些光点。
单肩包挂在右肩上,一次次滑落,一次次被卜凡提拉归位。
卜凡想干脆把单肩包套头斜背,一次解决从肩上滑落的问题,可是他只能想想,不能支配身体完成这个动作。
单肩包在身后一下一下机械地拍打在卜凡的屁股上,噼啪、噼啪,声音含混而单调,令本来就慌张混乱的卜凡越发心烦意乱。
卜凡想调整背带,不让单肩包拍打在屁股上,但是,他的大脑发出指令,身体却没有接收到信号。
他要赶去参加高考的第一场考试——语文考试。
如果他不能在9:15前到达考场,他将失去参加语文考试的资格。
此时,已经是9:05。
路旁整齐摆放着一排排的小黄车,卜凡暗骂自己太笨,放着共享单车不骑,却要靠两条腿奔跑。
可是,他无法支配身体扫码骑单车,只能继续奔跑。
第二中学大门外,聚集着无数考考家长。
一些身穿旗袍的女子点缀其间,姹紫嫣红,仿佛一朵朵迎风怒放的花朵。
其中,一名身穿宝石蓝旗袍的女子,妆容精致,巧笑嫣然。她看到了奔跑的少年,按捺住眼底的一抹无可奈何,热情洋溢起来,脆声喊道:
“小伙子,快跑!”
一名瘦高个的保安,穿一身普通的保安服却穿出逼人的英气,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笑意,向少年朗声喊道:
“小伙子,加油!”
聚集在二中门前的男男女女蓦然都发现了少年,纷纷自发为他让开道路,仿佛夹道欢迎凯旋的英雄。
他们也发出声音为少年加油打气。
“小伙子,快跑!”
“小伙子,加油!”
男男女女的喊声如同排练过似的,出奇地一致,如奔马,似奔雷。
卜凡本来已经力竭,蓦然从加油声里汲取到新鲜力量,再次发力提速。
穿行于人群夹缝,站立两侧的男男女女面目模糊,唯有两张面孔异常清晰。
一张脸艳若春花。
一张脸英气非凡。
嗒嗒嗒,穿过已经空无一人的校园。
通通通,踏过昏暗而静谧的楼梯。
百米冲刺般冲过一段走廊,来到了考场门前。
卜凡双手举着准考证、身份证,出示给监考老师看。
监考老师肤色黝黑,表情严肃冷厉。
他手臂一横,拦住卜凡,公事公办说:“这位同学,现在是9点15分05秒。非常抱歉,根据相关规定,你已经不能入内。”
每一次都一样,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
惊醒后的卜凡,每一次都像在现实中奔跑过一样,汗出如浆,气喘如牛,心跳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