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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岳是个大孝子,他娘的病有起色之后,他对祝缨的态度亲热了许许多多。在此之前,他与祝缨之间是没有联系的,他俩无论是出身、成长还是后来为郑熹做的事都没有交集。

现在有了。

花姐每隔几天就往温岳家里去一次,她也是第一次医治这么有身份的病人,大夫比病人家属还要紧张。也因为她如此耐心细致,温母的病好得比她预期的都要快,五月里疼痛不断减轻。到了六月初,行动已没有什么大碍了。

祝缨看花姐每天紧张兮兮的,问:“怎么样?难道恶化了?”

花姐说:“没有,在变好。”

祝缨就开玩笑说:“变好了还这么吃不香、睡不好的,要不干脆别看了?”

花姐难得说她“胡说”。

温母病情见好,花姐紧张之余也抽出空来让祝缨去办个过户的手续,轻轻松松,二十亩田这就到手了。过户的时候,原田主也到了,祝缨与他见个面,还要请他吃个饭再让他回去。原田主就姓田,据说是四十岁,看起来比祝缨那些四十岁的同僚们老了许多,肤色黝黑,与朱家村里那些人差不多的样子。

祝缨一派和气请他吃饭,摆了四碟八碗,有鱼有肉。老田吃的时候初是尽力忍着,后来也放开了,吃了大半个肘子。祝大还说:“慢着些,别噎着,一会儿吃不完都给你带回去。”

祝大显示大度,祝缨也不拦着,看老田吃个七分饱了才问:“你有二十亩田,怎么突然就不要了呢?”

老田忙放下筷子抹一抹嘴:“守不住呀。小人的田原是自己家祖上传下来的,小人祖父辈兄弟分家分薄了一些,到小人父亲那一辈又被人夺了一半儿走,到小人手上就只有二十亩了。儿子们也不大顶用,前儿听他们说,大官儿厚道,小人就腆着脸来求脸照应了。”

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许多人没得选择,老田比别人强一点的地方在于他凑巧听到祝缨收租少、事儿也少。于是抢先给自己找一个不那么狠的主家。

祝缨心道:以前听说过,没想到还真是的,这“正经营生”之耕织,我倒是从未深究过。以后得上上心了。老田是自己种地的人,比花姐就更懂。

她向老田请教起了农耕的事儿,老田有点无措,心说,你一个小官人就这么问种地的事儿,这哪是你这样的鱼肉饭桌上能讲明白的呢?我看把你拉地头上收两天麦子、浇两天水、看两天园不讲你也就明白了!

新主家问他又不能不讲,只好拣些皮毛给祝缨讲一讲。间或讲一些自己家的家史,什么其实本来有一些良田的,这不给人抢走了么?良田那里灌溉、排水都不错之类。一边讲,一边心里感慨:唉,当官儿可真好啊!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这样的饭吃!

有二十亩田的人,也不能拿吃肉当寻常,家里人口再多一点,也就勉强温饱而已——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样样都要从这土里刨出来,并不敢都花在嘴上。

老田并不知道,祝家也是在祝缨升到司直且抄家有额外收入之后才能觉得肉不大稀罕了。他一边讲一边在想:小官人官位不高,但是年轻,以后说不定很有前途,孩子万一能跟着当个仆人管事,也不算亏。

有这个想法,他就说:“家里还有个吃闲饭的小子,您要不嫌弃,只管叫他进来使唤。”一般地主有事也会这么使佃户。

祝大意动,清了清嗓子,祝缨道:“别耽误了农时,先忙田里的事儿吧。”给老田阻了回去。老田回去的时候,她让店家把没吃完的菜都给老田带走了。

回家的路上,祝大问道:“白送的人,咋不要哩?”

“又不知底细,怎么敢用?”

“他现在家底都捏你手里哩!”

祝缨看了祝大一眼,没吭气,等到家才跟祝大说:“那把我卖了,他这家业又能回来了,还能得赏钱呢。”

祝大道:“他还敢卖官儿?”

祝缨道:“一个生人,什么都不知道就弄到家里来,瞧出什么来,一告发,全家披枷。”

张仙姑、花姐是女人家,等闲不陪外客吃饭,她俩此时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张仙姑急了,跑去厨房提了把菜刀出来就要跟祝大拼命:“个老不死的!你又发癫!孩子好容易有些体面,你不借着显摆一下抖一抖威风就浑身痒痒是不是?你再放胡屁,败坏了她的事,看我不跟你兑命!”

祝大面上也过不去,说:“你好好说话!我又怎么了我……”

张仙姑破口大骂:“放屁!你什么你?你不就是想当家么?!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就嫌不够威风!想当老太爷哩!这么大个当官儿的孩子,也被你摆布,你多威风呐?!!!不想想你威风哪儿来的?你就狂!前两年你从家里东偷西偷的钱都带身上,为的什么呀?不要脸了!老三啊!咱家就不要仆人!我看他拿什么威风去!”

花姐小心上来给握住张仙姑拿刀的手,说:“干娘,消消气。”

祝缨也把祝大劝回屋,说:“仆人总会有的,容我再仔细找人雇来。”

祝大就在房里也高声说:“做了官儿,没个仆人像话?我就问一问,咋了?你要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按头不是?哪有婆娘跟男人耍菜刀的?!”

祝缨把手一撂,说:“我给您也拿一把来?”

祝大被噎住了,那边张仙姑也被花姐劝得不说话了,祝大这边在屋里对祝缨说:“你早点把这事儿弄好,不就没今天这一顿了?”

祝缨也不跟他争,说:“行。”心里却一点也不着急,这事儿宁缺毋滥,是绝不能急的。真要逼急了,她宁愿去找郑熹借人。

有这一出,晚饭老两口互相不搭话,晚上张仙姑抱了被子去祝缨房里:“我今天睡这儿。”

祝缨也不劝她回去,说:“行。”

张仙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祝缨道:“你别什么都听你爹的!这个老东西,日子不好的时候就缩脖子,日子好一点就要抖起来。这家是你撑起来的,都听了他,一家子都得要饭!”

“嗯,我心里有道理。”祝缨说。

张仙姑叹了口气:“说他不好吧,这么些年也过来。说他好吧,我实在说不出口。”

把祝缨给逗乐了。她一笑,张仙姑也无奈地笑笑:“还好还好,不嫖不赌。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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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又跟没事人一样起床了。花姐来祝家有一阵子了,起初还以为是祝大对她不满,过了一阵就发现,这一家人就是这么相处的,她第二天也淡定地起床、梳洗、帮忙准备早饭。

除了张仙姑跟祝大两个人还互相瞪一瞪眼,祝缨和花姐已是谈笑自若了。

张仙姑一边吃一边说:“花姐啊,上回温家小娘子给了你些缎子、簪子,咱们怎么回礼呢?”

花姐道:“我再看她两天,看她用些什么、缺些什么再说吧。她妹子身子也不太好,还要央我看看呢。”温小娘子是温岳的妻子,因为温母身体不好,温家都是她在打理。

祝缨笑道:“圣手!”

花姐道:“只是因为熟识才找的我呢。”

祝缨道:“是因为你手段高。”

吹捧了几句,花姐催她去应卯。祝大虽与张仙姑怄气,还是老实了下来,说:“天儿热,趁早走。”

祝缨揣着加餐去了大理寺,花姐吃完了饭,与张仙姑收拾完了碗筷,先去尼庵。尼师见了她也高兴,说:“还道你不来了呢。”

花姐道:“弟子一心向佛,怎么会不来呢?”

尼师笑道:“你来念经也是真心,想学些医理更是真心。”

花姐道:“学这个也不是为了敲富贵人家的门,是想能堵穷人家屋顶的洞。”

“阿弥陀佛。”尼师宣一声佛号,招呼花姐过来接着忙。花姐也欢欢喜喜地过来,跟尼师一道配些消暑的饮品,放大锅里煮好了,让小尼姑们抬到山门外头一个棚子里,里面摆几只碗,盛了晾凉,供过路人取用。

忙完了,又向尼师请教温小娘子的妹妹的病症:“说是小产,我觉得是宫里没干净……”

尼师道:“好些病症是一看就明的,他们外头郎中治不好,是因为不能看。你能看,就比他们强多了,不必因他们治不好,你就自觉也治不好。”

花姐得了指教,过一日去了温家,先给温母复诊,见她的表情平展多了,不再是皱着脸。再与温小娘子一道去温小娘子妹妹家,为这个年轻的妇人诊治。先开一点药调理,第二天再去为她清病根,最后留下恢复调整的药方。

温小娘子姐妹俩千恩万谢,花姐心里喜悦,也只是笑笑。人家给她谢礼她也收了,预备给祝家贴补点儿,再留点儿给慈惠庵里买点药也是好的。这两年都是祝缨养家,又花钱帮她学医,她也能拿回头钱了,心情十分愉悦。

因为她这个人医术对症,温母自觉好了很多,对温岳道:“我病了这些年,你还要我跟二十岁的小娘子一般行动如风是怎的?这就很好啦!虽是府里的面子,识得这么个人,他愿意帮咱们,咱们这里见了效,又央了人情给你妹子瞧好了病,咱们就该去登门拜谢。不能叫人家说咱们不识礼数、只会占人家便宜。”

温小娘子也说:“那位大姐极温柔周到一个人,又体贴、心也好,我也愿意长久与她相好下去。听说,她兄弟也是个可靠的人,咱们交这个朋友也是很合适的。”

温岳已向甘、陆二人打听了一回祝缨之为人,两人都说她“仗义”“看着不粘人不上赶着奉承,但是心里明白”,便说:“我早已打算好了,等他也闲了,就去。”

温母道:“还等什么?晚上就去嘛!也不要吝惜东西!我说一句,你们两个是孝顺孩子,尤其是大娘,自嫁进家里来,大郎拿回家里不少,在我身上花的也多,还要费力伺候我,大娘也不抱怨。如今我好了,咱们省好些开销,以后你们两个日子也能宽裕些,也好松松快快地玩耍、好好养几个孩子下来。一家子红红火火过日子!”

一家三口都是明白人,真个备了一份厚礼,温母又教温小娘子:“我看她也没个药箱,已悄悄叫人去打了口药箱,等会儿取了来,算给她的谢礼。”

温小娘子道:“不如索性晚点,明天我再叫人去生药铺子抓些药,将药箱抽屉填满了再送,岂不更好?礼物大郎早叫我准备了,也还差一点。明天备齐了,送个拜帖,后天正好休沐日,岂不更方便?”

温母道:“你想得周到。”

一切准备妥当,温家一家三口才登门。

祝缨这里收到温岳的帖子,笑着拿给花姐看:“这是为你来的,我们是沾光。”

花姐心里高兴,口上说:“是你先想到的,不然我还在庵里不敢出来呢。”

祝缨道:“终是你的本事!我昨天往那家酒楼里定了好酒菜,今天不管他们留不留下来用饭,咱们自己都要好好庆祝一下!”

张仙姑乐道:“这下好了,花儿姐也能安心住下了!头两年我看花姐住得不安心。”

“干娘……”

一家子客气个没完时,温岳一家已经到了,温岳自己有仆人捧礼物,温母还有个丫环扶持,温小娘子没带丫环,花姐知道她在家也是有个丫环的。祝家就什么都自己动手了。

宾语寒暄了一回,温家先是道谢,祝缨并不居功,只夸花姐。花姐则说:“心里也慌得很,是大娘子自己积德行善。”

张仙姑听温母一口一个“小祝大人”,忙说:“哎哟,什么小祝大人?太抬举她啦!小祝,要么三郎,这一片儿就这么叫她。”

温岳也就不好意思再叫什么“小祝大人”了,也叫她“三郎”,两下就此改了口。虽不能说是通家之谊,倒也差不太多了,祝缨与温岳也日渐熟识了起来。她对温家一家三口观感不错,温岳也是个没爹的人,一家子却过得富足而和睦。

她只有一点不满:“凭什么他们抢在我前头打了药箱子呀?!”她对花姐报怨,“什么银针金针的,得我来弄!”

花姐笑道:“好~那些交给你。”她从温家也得了些谢礼,就拿出料子和簪子请张仙姑先挑。张仙姑道:“你自己留着,自己的东西总能放开了做两身新衣了吧?”花姐见她不收,给她和祝大各做了双鞋子才罢。

没过几天,便有人通过温母和温小娘子的路子,请花姐瞧瞧妇科的病。又有金大娘子因与张仙姑熟,听了之后也颇为意动,经张仙姑也与花姐搭上了线。花姐对祝缨道:“我只知道贫苦妇人瞧病难,不想这些官宦人家女眷竟也不那么方便。”

祝缨道:“可见你眼光独到,能想到这一层。你只管干!对了,我打算买头驴,以后你出头可以给你驮药箱。”

花姐哭笑不得:“我且不用呢!那药箱虽然好,常用的药都全,可谁个大夫现场配药的?差不多的病症都是病人自己去抓药。只有那些难以启齿的方子,才用当面配一点药。那时候才用得到自己带药箱呢。又不是摇串铃的行脚郎中,又或是富贵人家养的随行的医生。且买了驴来,怎么伺弄呢?”

祝缨道:“说不过你。男仆是麻烦一些,女仆你找一个人吧,你近来愈发忙了,家里家务别再插手了,累呢。”

花姐这回没有拒绝,说:“是呢,叫干娘做饭我来吃,我也吃得不安稳,是该有个女仆帮厨浆洗了。我这两天就出去看看,太细致的丫头也不敢要,干不得活。得是粗使的丫头,就是粗糙些。”

祝缨道:“还能比我糙?”

花姐笑了:“你是最细致的一个人。”

她没过几天就为祝家提供了一个人选。

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五短身材,粗手大脚,劈柴做饭都做得,也能打水洗衣服。与大户人家闺阁里的那种肤白貌美的丫环全然不同。祝大是不太满意的,觉得花姐带这样一个丫环出去不太有面子。

张仙姑却挺喜欢:“是个实在人。”

祝缨更关心她的来历。花姐说:“姓杜,没名字,排行老大,也有叫她大妞的,也有叫她大姐的。是京郊的人,父母死了,也没兄弟,家里也没个田产,她只好跑到城里来讨口饭吃——再跑慢一步就要被族里‘嫁’给个瘸腿老光棍儿了。先是寄居在尼寺里帮佣,换个三餐一宿。”花姐看她有两年了,如今祝家缺人,心念一动就想这倒是个合适的人。

凡找仆人,也是喜欢要身家清白的良家子。有家人牵绊的最好,即使逃走了也有个地方追索。但是这种略贵。其次是身家清白走投无路的,这样也不错,因为容易与主人家一条心。那当然买一个奴婢回来更是便宜,正在壮年的粗使奴婢,买断价十贯就算比较高的了。

祝家用人只要妥当,花姐说:“叫外面老田他们家打听过了,是个朴实的人。”

祝缨决定把这个人留下来,包四季衣裳、一日三餐,一年再付五百钱。但是家里好些粗使活计就都有人干了,包括但不限于打扫、烧火、浆洗、打水、出门拎东西等等,张仙姑和花姐因此可以轻松许多,可以有闲情看书、管账、做针线、跟邻居闲聊串门等。

祝家没用过仆人,就都听花姐的了。

杜大姐衣服只要布衣就行,吃的更是不挑剔。因为祝家还没有男仆,就先把门房西间收拾一下,弄了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桌、一张椅、一个盆架,就是她的房间了。

张仙姑扼腕:“早知道这样,打家具的时候还有好些剩料,就该叫匠人当时就顺手就打了的,现在还要现弄,多花钱。”

祝缨随她念叨,让杜大姐:“先住下来,听娘和大姐的,我的屋里不用你管。你们忙,我还有事。”

张仙姑道:“哎,你干嘛去?”

祝缨道:“我去找王大人,有点事儿。”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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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回房里抽了本书,王云鹤既然说过让她有不懂的就问,她当然不会客气。除了学问,她还准备了一点别的题目。

到了京兆府,里面的人已经跟她更熟了!差役们背后说“看不懂这些大人们”,明明大理寺抢过周游的案子,王大人却跟没事人一般,对祝缨比之前更好了。既然王大人不在意,祝缨又没显出其他的“劣迹”,他们也就含混着过了。

祝缨到京兆府,他们也打招呼,祝缨也与他们笑着问好。

王云鹤这天很忙,有个重要的客人,祝缨便把自己读书的问题留了下来就回家了。

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她胆子也大,跑去向郑熹去打听。

郑熹笑道:“你也有见不着王云鹤的时候?”

祝缨道:“以往跑去借档看的时候,也有见不着的呢!不过这回奇怪,他见客这么隆重。大人,刘松年是个什么人?”

“哎哟!他来啦?”郑熹很少发出夸张的语气词,这次好像是真的惊讶了。

他笑道:“天下文宗,只是有些不合时宜。你离他远一点!此人心黑手狠,曾对陛下有功,然而太会作夭。也就王云鹤不计较。”

祝缨记下了,说:“天下文宗,还心黑手狠。这个‘天下文宗’别是坑来的吧?”

郑熹笑不可遏,道:“不许胡说,这话给我烂在肚子里。正好,有件事你也管起来。”

祝缨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那些个杂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如今有一件,大理寺缺人,那些吏里,你先粗筛一回,再报给大理寺正。”

“诶?”祝缨没想到这个事会落在自己头上,她试探地问,“我行吗?”

她自从转做了大理寺丞,手上琐事不少,也知道其中一些不太好叫外人知道的事儿。比如,大理寺里也有空饷这回事,有吏长期病假了,其实已经除名,但是账面上还是照满额的人数发钱米。

不过大理寺因为才被整顿过没几年,吏的空额不多。官员则是因为有吏部等专门管着,人合得上。郑熹则是把这些空饷的钱都填进大理寺的公账里,所以大理寺的伙食那是不错的。

大理寺缺官,但是郑熹不让它时刻满员,总要空出一点来,就这么钓着人。

郑熹道:“这都干不好,以后还怎么干大事?去!”

祝缨抱着最新的命令,麻溜地出去选人了。她想了一下,大理寺现在的情况,郑熹是想在这里稳扎稳打干出业绩来的,所以要选的人必得是有点真本领的。从郑熹端午节把他们几个叫过去的情况来看,郑熹配人是比较全面的。则在大理寺内,要把各类案件都用得着的人手都给郑熹拢一个,同时,做杂务的人也要再有——现在干这些的是祝缨自己。还有,从吏上选了人出去,吏就又有空缺了,是不是再招几个进来?

因做了大理寺丞,她就把大理寺现今的人员名册又给扒拉了来,仔细看了一回。

仔仔细细写了个自己的计划又拿给郑熹看。

郑熹还没打开就说:“叫你干事,你先给我出题目。”

打开一看,不由说:“想得倒是周到。”

祝缨道:“您要看着这样办没毛病,我就照着这个找人了。每样都找几个备选,您看着合眼缘的再圈定?”

郑熹道:“知道应该怎么干了还不快去?”

祝缨抱着自己写的计划就溜了。她算好了,按照她所了解的案件种类,什么会看账的、会剖尸的、会背律条的都得有。此外,她还准备弄几个会糊弄事儿的,就不干别的,专门用来推出去跟别的衙门扯皮。

她先去找到了左司直,道:“老左,这事归我了!”

左司直大喜:“不愧是你!”

祝缨道:“先别说别的,你有什么合适的人不?你知道的,我上头还有三重婆婆,我做不得主,但是可把人塞进名单里。”

左司直双眼一亮,又矜持地说:“倒有一、二人。”

“别装死人样,有就拿来,只要是身家清白合吏部的格子就成。”

左司直道:“我晚上找你去!”

祝缨又去找胡琏,也是这般说,胡琏咳嗽一声,道:“这个么……”祝缨撑着腮,盯着他,看他要干嘛。胡琏道:“我在大理寺这几年,自家人都安排妥当啦!不过呢……咳咳,有个熟人,家里孩子要补吏职的时候,你给留意一下,明天我把他的名帖给你。放心,孩子是晓事的,绝不给你添麻烦。”

“好!”

到了晚间,左司直带着一个年轻人上门,祝缨一看,道:“这不是小古么?”年轻人是大理寺的一个年轻的吏,平素跑腿利索,想谋一个狱丞的职位。大理寺的狱丞有四个名额,祝缨就把他的名字也记下了。

左司直空着手,小古却提着大包小包。小古瞅着左司直,左司直道:“小祝啊,这是这孩子一点心意。”

祝缨道:“一个狱丞养家糊口挣的还不够这一堆呢,拿回去吧。我只管把名字报上去,成与不成还不一定呢。”

小古机灵地说:“您给报上去,就已是费心啦。小人也不是只为养家糊口,是为听起来好听些,大小有个品,回来爹娘脸上有光彩,为了爹娘高兴,无论什么事儿,小人都是愿意做的。”

左司直一个劲儿地对祝缨使眼色,叫他收下,祝缨道:“你们两个别在这个上头跟我弄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古要不合适,我也不会答应。好好干,别叫我吃瓜落,下回升了的时候还记得我、有东西给我,那时候我就收了。”

左司直已得了小古的好处,见祝缨不肯收,就对小古说:“你拿着。听咱们小祝大人的话,他最是一个实在的人,以后凡他有吩咐,你给用心办了,就算你小子不忘本啦!”

小古又结结实实一礼,左司直给祝缨一个眼色,带着小古走了。

第二天,胡琏也给了祝缨一个名帖,上面写着一个人的祖宗三代。选吏的人,有时候也不是为了当个吏,而是冲着由吏选官这一途。胡琏的这个熟人也是做的这个打算,因为祝缨看着这张帖子,这是父祖都是小官,还都死了,荫呢,是不能指望得上的了,于是就想走这一条路。

祝缨也收了帖子,这个倒是比小古的事更加好办的,因为吏的名额也更多一点。从大理寺的吏中选官,选就行了。外面选个吏进来,需要有人做保,祝缨从胡琏那里再讨一张保书,就算安排了一个人。胡琏则在保书里夹了一张片子,祝缨拿开一看,道:“这怎么成?”

她在京城住着有几年了,知道京城也有些商家会出一些纸笺,写着某货若干,又或者钱铺写个钱若干之类。就像祝缨俸禄兑米的米铺那样,做领取的凭证。胡琏给的这个,就是个提布的。

胡琏道:“一点心意,一点心意。秋天拿新样子给伯母裁衣服。你不收,我不安心呐!”

祝缨道:“这不成了我卖空缺了么?叫郑大人知道了,我得挨削。”

胡琏道:“你道他为什么叫你干这个?是给你机会呢。什么叫卖空缺?这就不知道了吧?你的礼能送出去,那得是人家愿意接你的礼,愿意接,就比不愿意接好!有些人想送还挨不上边儿呢。”

祝缨将片子还给了他,说:“使不得,我才干这个事,怎么就敢了呢?你荐的,都是自己人,收自己人的东西成什么了?你教我这许多事,我原也该尽一份心的。拿回去,以后我有事,你也收我的礼?”

“对呀!”胡琏笑着把片子收了回去。

“这就对了嘛!”祝缨说,“我真要钱,放出风去价高者得,还看不上你这几个钱哩!我想要钱时,自有来钱的办法。”

胡琏道:“你小子是个人才啊!”

祝缨揣着名帖、保书,回去案边给记了下来。

另有一个人也算是她的私心——她去寻了杨仵作。杨仵作是她验尸上的不公开的师傅,因为周游案对她有点小意见,后来也勉强算是解除了误会。纵使没有误会,祝缨找上门问他愿不愿意给儿子试一试大理寺的新增名额时,杨仵作最后的不满也都消失了!

一点也不犹豫的,他就把自己的祖宗三代写完了。祝缨看了就笑:“杨师傅,是写你家大郎,不是写你。”杨仵作脸上一红,又重新写过。还说:“这小子也不知道手艺能不能成。”

祝缨道:“如果不成,我能来找你?保个手艺不成的人,我难道不想干了?”因为她知道,杨仵作验尸的时候是带儿子徒弟的,儿子也是有些经验的。

杨仵作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有儿子有徒弟,一个衙门需要的仵作有限,是得给另一个寻个出路,没有祝缨,就只能去京外找饭碗了。有祝缨,那就好安排了!他没把儿子留着接自己的班,而是希望自己在京兆府的时候,儿子能进大理寺,一家父子俩能拿两份差饷。徒弟也更能安心给自己打下手。

人情做这些也就够了,再多就不好了。祝缨精心挑选了几组名单,后面缀上了各人的特长。吏的几个,比较容易就通过了大理寺正的筛选,他们只问一句:“可要用心审查!因刑部私卖人命,才有刑部、大理寺的一番风波,都是因小吏弄权!”

祝缨道:“都有保人。这一个,父亲是京兆府的仵作,家学,几代都在京城定居。那一个,三人做保。这一个,本府的胡丞做保,都是可靠的人。”

由吏选官,祝缨说:“都是用过的人,这个是做过账的,日后有贪赃等事可备用……大人亦可出题考试一番。”

这二位哪懂算账?都说:“要考点律条才好。”

“大人所虑极是,这几个都是懂律的,只因不够格考明法科等,才选的吏。这几个,倒是只有些账啊、验尸等上的本领,只好择进来再教了。下官这就去准备,让大理寺上下都粗读些律条。”

大理寺正满意了,在上面签名。

祝缨拿着这张单子再去报给郑熹。

郑熹看她准备得周到,笑道:“瞧,这不是历练出来了么?”又问,“温岳说,你家大姐治好了他母亲的病?”

祝缨道:“妇科病,外头大夫不方便,大姐刚好在尼庵里帮个忙,施医赠药,学会了些。她有点事做,既能帮到人,自己也不会总闷着。大好青春,干点什么不好?”

郑熹道:“也就是你惯着她。不过也不错。”

“那是!”

郑熹看她得意的样儿,道:“倒不像你姐姐,倒你闺女!这么得意!”

“反正是我亲人。”

郑熹拿笔圈了几个人名,道:“拿给裴、冷二位看看,他们要没旁的意思,就照你这个单子来办。”

祝缨看他没有把所有名额都用尽,就拿着去给另二位看。冷云不管这个事儿,说:“他都看过了,还能叫我挑出毛病来?”没管,裴清又取中了一个吏,点做了録事,说:“余下的你看着办吧。这回没取中的,帖子留下,下次有要补的时候,先从这些人里选。”

“是。”祝缨发现他们把官员的名额点满了,吏的额没怎么管。

她把这些待选的吏凑一块儿,也请大理寺正简单出几道题,考一考。然后大人们只要看她最后取中的人的答卷,觉得差不多,就都同意了。吏嘛,还要怎么管?这不是交给祝缨了么?郑熹得了一个祝缨,就像祝缨得了一个花姐,方便极了,这些事,谁要再费心去管?

祝缨拿着最后的定稿,不由怔住了。这样的各司其职,让她又一次想起了端午宴。

每一个上位者,眼里都有不少的才俊。有人以为自己是唯一,那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

祝缨办好了这一件事,京兆府那里也给她送来了一张帖子,是王云鹤写的,给她定了个时间,就学问的问题要与她讨论一二。

说讨论是抬举祝缨了,祝缨的学问比王云鹤还差着几十年的积累呢。

她抱着请教的心,赶紧去京兆府。哪知王云鹤拿出一份稿子来给她看:“这是我新写的,你再来看,比之前如何?”这是以那天两人夜谈为底稿,王云鹤又重新整理润色出来的。祝缨一边看、一边记,看完了,把稿子还给王云鹤,道:“您这回写得可更明白了,但是有一些省略了。”

“删削删削嘛!”王云鹤说。3

他写完这篇文章十分高兴,又与刘松年讨论了一番,最终成稿。

祝缨见他高兴,趁机提到了自己准备的另一个问题:“晚辈买了几亩薄田,然而……”

“嗯?”

“原本贫寒,没有家业,现在做了官,置了几亩薄田。因为祖宗八代都不会种地,左邻右舍也都不是干这个的。他们说灌溉很重要,可是我不太懂,那天听大人讲过。我想开渠引水的话,不知道要怎么做。”

勾得王云鹤说:“看看去。”

祝缨直接把王云鹤带到自己的田里走了一圈。祝缨说:“大姐说,要有水渠,我不知道要怎么开。看起来有些费工。”

王云鹤严肃地说:“京畿地面,这事我不能不管!这一片如果灌溉得宜,都是良田呀!这水渠不是随便开的,也要有规划。你年轻,不太明白,我来告诉你……”

祝缨从王云鹤这里学到了什么地势,如何开渠,怎么算工,有高位差的地方怎么处理,宽阔河道行船,打击权贵的水力碾房,以及风水。京畿动工程,是要注意风水的,不留神就要被参了。

祝缨的本意是狐假虎威,京兆尹到了自己的地头上转一圈,并且由自己作陪,两人指指点点。有些人就不敢打她这几亩薄田的主意。

王云鹤的指点她也要蹭!

两面蹭了个够的祝缨开心地陪着王云鹤回到京里,心里美极了。颠着回到家,正要向花姐报告这个好消息,回家却看到杜大姐拿着花姐的一身衣服要洗,衣襟上一片血。杜大姐自己裙子上也有血迹。

祝缨大惊:“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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