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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城哭声震天。

祝缨要走的消息是瞒不住的,调令来得很突然,又要求她尽早回京。这样一纸调令并没有给祝缨“不动声色、徐徐安排”的条件,接到调令之后稍作思索,祝缨便开始了离任的准备。

这是一项大工程,不清点不知道,她在梧州这些年着实做了不少事情,都要一一交代了。要交代清楚,就得告诉接手的人原因,让他们有所准备。

她将府内官吏召集了过来开一个简短的小会:“突然调我回京,梧州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都打起精神来!无论谁过来接替,你们都要好生与新刺史相处。我与诸位相识一场,总要给你们安排好。”

不消半天,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祝缨顾不得别人哭,她比别的离任官员还要多做一倍的事情——安家。她得赶着州里的官员迅速接手,这样才能腾出时间门来安排父母家人。

整个刺史府仿佛被敌人大军兵临城下,脚下的地仿佛是陷阱阵,平地就能跌一个跟头。最倒霉的还要数司户佐们,别人都有一个上司在前面戳着,他们的上司是祁泰,祝缨这次要一起带走的。祁泰还要给他们交代事宜。

王司功出了自己的房门,没走两步就与同样转圈的李司法撞了个满怀!两人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安,对望一眼,又什么都没有讲。两人是一样的主意,跟着能折腾出花样的刺史,搭着这股清风升上去!他们也连着几年考评不错。

现在好了,风刮走了!

一旁的张运看着这些人的样子,更加地安静了。祝缨偏不让他清闲,将他带在身边。从司户的籍簿开始点起,一边给他解说一边道:“我动身之后,新刺史未来之前,梧州都要别驾操心。等新刺史到来之后,还要别驾襄助于他。此时别驾不可漫不经心。”

张运只好说:“是。”

越交割,张运越发现,自己之前那几个月不过只看到了水面上的一层浮沫,水面之下现在才展现在他的面前。梧州,它根本不像是一个偏远的烟瘴之地!它的人口虽然不多,但是在不停地增长,它的存粮丰富,它的钱财堆积!

祝缨确实是一个能干的官员。

张运打起精神来,将腰微微弯出了一点弧度,头也维持在了一个微微低垂的状态。他的双手也放到了身前,无论如何行动,身子都稍稍侧向祝缨。

祝缨与他办着交割,顺口又叫人:“告知五县县令。”接着告诉张运:“务必要重视羁縻五县,以礼待之。切记!切记!”

“是!”

“我会再进山一趟,安抚一下。新刺史赴任之后,进不进山你们看着办,进山之前,最好经县令们同意。他们受敕封不过数载,不要惊着他们。”

“是!”

祝缨在刺史府里忙了三天,县令们快马赶到了。

祝缨将五县县令都带到了自己书房。

苏鸣鸾进了书房心里打了个突,左右一看,只见里面的家具还在,但是书架已经搬空了。坐下之后,最先开口的却是山雀岳父,他拱了拱手:“大人,您要走?”

祝缨道:“我本以为还能多留些时日的,不想陛下有令,不得不遵从。我长话短说,接下来的话,你们都要记牢。”

五人都打起了精神:“是。”

祝缨道:“是我将你们扯到朝廷里来,从一开始,我就将你们当‘自己人’来待。对自己人,没有架上墙头抽梯子的道理。你们是羁縻县,与山外三县不同,自己能做许多主。京城你们也都去过了,你们的随从里也有人识得跟程。我将启程去京城,有事可以派人来找我。奏本,小妹,我教过你怎么写。”

“是!”苏鸣鸾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

祝缨又说:“新刺史我亦不知,但无论如何,我给你们留了后路。他好相处,那是最好,也是我所期望的,大家依旧好好相处。他要不好相处,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必与他理论,只管与朝廷说话。”

山雀岳父道:“大人去京城,做什么官呢?”

祝缨道:“那要见过陛下之后才知道。所以,我将家人留在别业,以后还要你们多多照应。”说着,她起身团团一礼。

五人面面相觑,忙也起来还礼。苏鸣鸾道:“义父,这是……”

祝缨道:“他们年纪大了,大姐又是番学博士,如何走得开?等我到京城安顿下来,再做安排。别业那里,我也会安排好的。集市还照旧开。”

苏鸣鸾缓缓地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不在的时候,山里人与山外人或有习俗不同起冲突的,你们一定要谨慎。咱们的约定,我都嘱咐给了张别驾,我会再留一封书信,到时候由他转交给新刺史。”

郎锟铻问:“义父什么时候动身呢?”

祝缨道:“陛下的意思,越早越好。安顿下来之后,我会给你们消息的,放心。”

放心个屁!

山雀岳父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脸上却还要维持平和。祝缨又说:“我要离开了,也有些礼物要送给你们。”她给五家都准备了绸缎、金珠之类的礼物。

苏鸣鸾道:“这些我都不要,小妹在义父这里住了好些年,有些认床。”

祝缨道:“一些竹器,想要就拿走。”

郎锟铻不明就里,但是也以儿子的名义讨要了一些家具。山雀岳父没话找话,就手要了书房里的书架。路果、喜金也是人云亦云,各搬走了一套案几。

外五县交代完,又是内三县。三县的县令、县丞都是她安排的,祝缨也都让他们:“与新刺史好好相处。”

她又特意与小江谈了一次。

小江已知她要走,到了空荡荡的书房一看,花姐也在。

祝缨让二人坐下,说:“在梧州,咱们算北边过来的同乡了。你们都有官职在身,不得擅离。我这次自己先回去,你们如果遇到了事,可以互相商量。”

小江突然问道:“那博士住哪儿?”

祝缨一走,刺史府就有新主人了。花姐再住在这里就不合适,张仙姑和祝大也不必说。

祝缨道:“我走了,就是本地官员,自可在本地置产。过两天,置一处清净的院子。”

小江点了点头。

祝缨道:“你们是女子,如果新刺史疏远你们,也不算出格。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如果排挤你们,也不用惯着他。梧州有事,寄信给我,会馆的路会通着的。”

小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祝缨又对花姐道:“我再往学校各处转一转,就进山与爹娘告别。”

小江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二老不回京吗?他们有年纪了,梧州毕竟不如京城。”

祝缨道:“不了。”

小江道:“回京之后大人也能置业的!”她不敢认为祝缨是为了自己才在梧州置别业,也同样不认为祝缨是为了花姐将父母留下来的。

官员在任上置产敛财是很常见的,祝缨这样的政绩,梧州上下就算知道了有别业,也没人叭叭这件事。百姓是不知道官员不能在本地置产,官员们一则受祝缨带来的实惠太多,二则也觉得祝缨干这事儿不值得拿出来说嘴。在羁縻县的山里弄个别业,甚至没有在内三县买一亩地。

小江也只以为是普通的置业行为,那为区区一个别业就把爹娘和义姐留在烟瘴之地,道理是不通的。

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将年迈的父母留在离京三千里外的南方,小江本能地担心了起来。

离别在即,她顾不得许多,很快添了一句:“一家子骨肉互相照才好。”

祝缨道:“京中情势不明,他们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了。我将他们留在这里,也是免得他们的涉险。你得闲时,也帮我照看一下可好?”

小江严肃地说:“好!”

安排完公事,祝缨又要安排自家事。先是府里的随从,丁贵等人她要带回京城,别业随从里也挑选出二十人随行。巧儿等人都是本人地,家在这里的,正好可以给花姐继续帮工。如此一来,花姐的新宅也有人手了。

此外又有一个胡师姐,她是南方人,又是个姑娘家。祝缨自己知道没有什么事儿,又怕胡师姐另有安排。于是亲自问胡师姐的打算。

胡师姐却反问祝缨:“大人要怎么安排三娘呢?”

祝缨道:“她与二郎都是我的帮手。我知道,有些人会有些不好的猜想。不过,他们父亲过世,我说过要照拂项家,就将他们兄妹做子侄看待。三娘有她自己的想法,她那些念头,要嫁做人妇就不能自由。”

胡师姐放了点心,道:“只要大人不嫌弃,我就与三娘同在大人身边。”

然后是去别业,不料不知道是谁传错了话,城中人以为她现在就要走,一个个哭着拦在马前。

祝缨坐在马上看得发懵:“这是做什么?我去山里巡视。”

拦在最前面的是荆翁,此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猛地一听说祝缨是去山里,把眼泪一抹:“原来大人不是要离开咱们这儿。”

祝缨下马,说:“不是现在,过两天。”

荆翁腿一软,眼泪鼻涕突然又出现了:“大人怎么还要走啊?”

祝缨好言安抚一番,荆翁还是哭成了个泪人儿。一群人呜呜咽咽,祝缨道:“我会将一切安排妥当再离开的。不会悄悄的走,过两天山里回来,我请大伙儿吃个饭。”

荆翁哭得更凶了。

————————

比荆翁哭得更凶的是张仙姑。

她告诉自己,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哭,不然会让女儿担心。然而,当祝缨到了别府,开始安排别业事务的时候,她还是哭出了声。

祝大抱着头,挨着根柱子蹲着,闷声不吭。

祝缨道:“怎么都这样了?这不比咱们当年第一回上京时强多了?你们在这里平平安安的,我呢,带着几十号人护卫。”

张仙姑一边给祝缨收拾衣服,一边说:“这都什么事儿啊!你身边一个知根知底的人都没有!”

“谁说的?他们的根底我都知道。”

“我说的是没人知道你的根底!”张仙姑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的,眼泪鼻涕沾了祝缨一肩膀,“我跟花儿姐不在你身边,你身上那事儿,谁给你遮掩?你道我是非得粘着你?不是怕你漏了痕迹,就说是我身上的事?花儿姐也是一样的心思,你却不带我们。”

祝缨一长大,她就不放心祝缨离开自己。又怕祝缨月事来时被人看出来,即使家里有仆人了,祝缨的贴身衣物,很长一段时间门都是她和花姐清洗的。祝缨长时间门的出行,她和花姐必有一个要跟着,就怕到了日子。还能说是自己来事。

祝缨失笑道:“我应付得来。”

“哪有总烧衣裳的?”张仙姑恨恨地将一叠缝好的月事用物拍进祝缨怀里!

祝缨抱起东西往箱子里一塞:“我烧得起,怕有人拿我旧衣物诅咒我,不行么?”

上回独自北上正值冬天,顺手将用过的脏衣服往炭盆一丢。

张仙姑道:“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祝缨听她念叨了许久,看张仙姑总也收拾不完,天也黑了,劝父母去休息。

次日一早,张仙姑又给她收拾行李,祝缨早起将别业的管事们又召集了起来。项乐要随她北上,别业祝缨打算交给花姐,让侯五襄助守卫、杜大姐协助别府事宜。花姐本就有在本州行医的任务,每月必有些日子带着学生出外巡诊,也算方便。

别业日常的事务,交给了领受月俸的“管事”来负责。他们每月向花姐汇报。

祝缨看好巫仁,给花姐留了话,如果巫仁愿意,花姐也觉得合适的话,可以让巫仁到别业帮忙。

一切安排妥当,祝缨提着几条小鱼,到谷仓附近转了一转。守仓人见了她,忙上来问好。这是一个从旧索宁寨子里出来的人,看到祝缨就先笑,又好奇地看了看祝缨手上的鱼。

祝缨将鱼提了起来:“有小猫吗?”

守仓人忙说:“有的!有的!”

祝缨用小鱼聘了一只小狸花,满意地提着颈皮放到自己的臂弯里,抱去见张仙姑:“喏!就它了!”

张仙姑茫然地问:“什么?家里有猫了,你又弄这个来干嘛?”

“我要带走的,娘看怎么样?”

张仙姑怔了一下:“也、也行。”

别业里的人见惯了祝缨来了又走,以为她这次离开别业,也还如以前一般。张仙姑与祝大一路将祝缨送到了关卡,祝缨道:“回去吧,我……这就走了。”

张仙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祝大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

——————————

祝缨再回山下,满城百姓都盯着她,从福禄县又跑过来上百号人。三县士绅会同一些年长者,齐聚刺史府。

他们公推了“刺史姐夫”赵沣做代表,痛哭流涕:“大人走了,谁来看顾咱们呢?”

祝缨又好言抚慰:“我的心依旧在梧州。你们都是士绅人家,轮到你们看顾这一方乡土了。”

一旁顾翁与荆翁哭着哭着听出味儿来了,顾翁道:“我们也是有心的,就怕能力低微,还请大人不要忘了我们。”

荆翁也说:“梧州父老心念大人,日后还请大人也施以援手啊!”

他们是士绅不假,官员也会给他们几分薄面,对他们多加袒护。祝缨呢?她更喜欢查一查肥羊们有没有兼并。然而,除此之外,祝缨是真能干事。这些年给梧州堆出了多少年轻官员了?她还能给大家弄来钱!她自己也不敲诈勒索富户,等闲也不跟人翻脸、灭人满门。

祝缨道:“这是自然。”

士绅们稍稍放心。

百姓哭得更惨,他们可太明白了,换一个官员过来,他们的日子取决于当官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下一个是什么样的,不好说,但九成九是不如祝缨的。

整个梧州的百姓以孤儿给亲爹送殡的心,哭着把祝缨送出梧州城。

祝缨一直微笑安抚,直到驿站,仍有百姓不肯离开。直到出了梧州地界,身后的人才渐渐散去。

丁贵等人陪着哭得一塌糊涂,眼都哭肿了。丁贵哽咽地问:“大人,咱、咱们转、转水路,须、须得……”

陆路转水路,要将行李移到船上。祝缨自己的行李不多,她的家当大部分都在别业了,自己就带了些书籍、铺盖之类。钱财也没带多少,土产倒带了一些。又有项家兄妹也带了仆人、用具之类,又有祝炼,他的那点小小家当也装了两只大箱子。祁泰、胡师姐等人也跟着搬家。

拢起来行李不少,得另外找帮手干活。

祝缨道:“不走水路,这回走陆路!”

丁贵道:“是、是。”

走陆路是因为这一条线上稍稍拐几个弯,可以前拐顾同、赵苏二人,后拐到老家。

祝缨计划见一见陈峦,再拜祭一下于妙妙。至于自家的“祖坟”,也可以顺便上炷香。

祁泰回京,与祁小娘子下回见面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祁小娘子知道父亲能够回京,应该也能放心了。

祝缨在梧州处理事务耽搁了几日,路上比较紧,没有能在顾、赵二人的辖区内多转。但看百姓的神气,日子应该还过得下去,可见二人这官做得还行。

她沿途不断与一些认识的刺史、别驾会面,交流一下原本不就多的感悟,如是月余,回到了家乡。

直奔府城的陈府,递上名帖。

————————

陈峦须发皆白,他已看到了邸报,却不想祝缨会来看他。

门上报时,他站了起来:“快请。”

祝缨一路引了不少陈府仆人的注目。到了陈峦面前,祝缨对他执子侄礼问好。陈峦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从容不迫,有大臣的样子了。”

祝缨道:“多亏了您的指点。”

“坐。”

祝缨慢慢坐了下来,陈峦道:“京里不太平啊。”

祝缨道:“陛下已经着手防范了吧。郑大人做了京兆,姚尚书是陛下信任的人,前两天开始就调禁军领。”

“你呢?这次进京要领何职?”

祝缨道:“不知道,没说。我估摸着应该也是陛下的安排,大概,觉得我也可信?”

陈峦道:“什么可信?你只要可靠就可以了。”

祝缨忙老老实实地说:“是。”

陈峦道:“你在梧州做得很好,这些才是你立身的根本哟!进了京,也别迷花的眼。”

“是。”

陈峦道:“同我讲话,哪用这般?咱们就闲聊嘛。”又说祝缨给他送的糖很好,孩子们也喜欢。且说陈萌来信,与祝缨在京城见过面了等等。

祝缨道:“前年京中见大郎,他才是真从容。”

陈峦自嘲地笑笑:“不过是他老子给他打好了底子。他要与你一般出身,才没什么从容呢。你吃亏在出身了,我也起自寒微,越是贫寒越要沉得住气啊!偏偏寒士最容易冲动,寒士的机会少,看到了一点,就会忍不住伸手,容易看不到旁边的危险。”

祝缨安安静静地听着,又听陈峦说了许多。最后陈峦道:“要可靠!什么是可靠?你看看王云鹤。朝廷有事,能想起来他,他出面,人都信服。这样,你就不用到处投机了。”

“是。”

两人又说了许多,临别时,祝缨取出两册书递给陈峦。

陈峦笑道:“你着书了?也是,应该出文集。”

祝缨道:“不是我写的,我不会写东西,只会帮忙印些东西。这是两个女子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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