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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的字纸经由正式的公文途径送到尚培基面前,来送信的是刺史府的差役,尚培基一肚子的火,将纸张边缘握皱了还得对来者说:“上覆刺史大人,大人的训示,我收到了。”

差役答应了一声:“是。”又站在当地稍等了片刻,预备如果尚培基如果有什么补充的话好给捎回去。哪知尚培基就这一句,见他不走,尚培基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差役道:“那小人就告退了。”

尚培基低下头又认真地看着这张只有两个字的纸,越看越气,心道:不见就不见!他怎么想起来查账的?谁向他告的状吗?是县衙里的什么人吗?哼!查账又如何?我又不曾贪赃枉法!

差役步出大堂,半道被一个人拦住了:“小王哥。”

“童大人!”

“不敢不敢,”童立说,“借一步说话。”

两人找了间空屋子,有县衙的差役来上了茶点,王差役喝了半壶茶水,童立才说:“刺史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不曾?”

王差役说:“那倒没有,您要打听什么自家押粮到州城去不就得了?你就自己领这个差,有什么话亲自去对大人讲,有什么要问的,你是大人手下的老人儿,也能问个一两句不是?”

童立道:“我这不是不知道大人是个什么意思么?”

王差役笑嘻嘻地:“他老人家的心思咱们哪能猜得到呢?反正咱们只要跟着大人走,总也吃不了亏。”

童立道:“那是、那是。”他有点愁,主意是赵苏出的,完事儿赵苏当官走了,刺史府派人来查账,账还合得上。这就有点尴尬了。再让这个棒槌县令接着作,三年一过,他滚蛋了,家底掏空,大家怎么过?他们可都是本地人!

童立客气地将王差役送走,又塞了个红包,转过来找尚培基想领送粮的差使。尚培基早将只有两个字的纸张往抽屉一放,重新审视他的计划了。看到他来,尚培基道:“有事?”

童立道:“刺史府来人已经送走了,下官来请示大人还有什么安排没有?”

尚培基道:“秋收已过,正可抽丁服役。”

童立小心地问:“您要抽丁做什么?”

“水利、道路做得还算不错,小修即可,这个县城未免狭窄了些,应该扩一扩了。”

童立大惊:“大人,县城是有定制的,扩建得奏请朝廷批准!再说,又快种麦了,庄稼不能耽误呀。”

“哦!宿麦……”尚培基一拍脑门,他对南方农时不熟,忙得忘了这事。又低声抱怨:“一个一个,都不省心!你是本地人?”

童立道:“是。”

尚培基道:“坐。”

童立很警惕,陪着小心坐下了,尚培基命人给他上茶,然后亲切地说:“你在县衙里多久啦?”

“总有十年了,因熬了这么些年还算谨慎,故而得补了个微末小官,与大人这般前程似锦的贵人是没法比的。”

尚培基心情好了一点,心中感慨,却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显出自己听进去了却又有点愁绪的样子,开口却是问:“衙中诸人你可熟识?”

“共事多年,说不熟是假的,说熟,也不能说了如指掌。人心隔肚皮。”

“是啊!”尚培基赞叹一声,“面上唯唯诺诺,背后含沙射影的小人太多!”

童立读书不多,“含沙射影”这个词他有点生,“小人”是听得懂的,心里骂一句尚培基“你是大,大草包”,跟着含糊地点头。

尚培基话锋一转,又问:“我到福禄几个月,看这所有人里,唯有你最可靠。这话我只问你,据你看这县衙之中,可有心存二意之人呢?”

童立惊讶地看了这位县令一眼,道:“大人何出此言?什么敢人心有二意?”

“那是你,不是别人。”尚培基说。

“那不能吧?大家伙都傻呵呵的,没什么操心事。”童立说。

尚培基摇摇头,看一眼童立,别有深意地说:“刺史大人为什么突然派人来查账?查账我是不怕的,每一笔我都有用处。府库积存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要做事用的吗?否则岂不是守财奴?我自认对上下官吏并不刻薄,如何……唉……”

起初,尚培基的想法很简单,所谓上行下效,他下令,底下人执行,工程一完,出了成果大家都受表彰。这几个月下来,处处不顺。直到祝缨查账,才觉得有人不听话,完全不是当下属该有的样子。是得把衙门里整顿一下,才好完全他自己的宏大规划了。

在他的心里,既然府库充盈,就该着手在福禄建一个合于礼教的乐土。

看着他说到动情处几乎要落泪,童立的心仿佛被雷劈了,心说:您还委屈上了?一到任就点仓储,点完了就开始挥霍。您的账当然还算清楚啦,有家底儿给您败,您还不用上蹿下跳的盘剥嘛!

他比尚培基还会演,尚培基还要哭不哭的,他先哭了:“您可太不容易了呀!给上下的好处一点也没少!”

两人对着流泪,童立道:“我愿为大人押粮到州城去。吴司仓是我原先的上司,我必将这个差使办好。”

“辛苦你啦。”

“大人客气。”

童立抹着眼泪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值房先灌一壶水,接着翻一个白眼,抓起衣襟来扇了扇风,心说:得赶紧去给大人报信,这样的货色也配在福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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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立赶到梧往城的那一天,祝缨正在家里收拾自己的行装。今年轮到她去京城,张仙姑还想跟着一道去,祝缨还是不答应。

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了,能少跑一趟是一趟。花姐身上有官职,也都不能成行。这让张仙姑十分的焦虑,三千里路,带一群人朝夕相处,要是被识破了可怎么办?

如果花姐能跟着去,她还不太担心,有个遮掩。一个亲信的人也没有,张仙姑就不肯答应了。

祝缨道:“你们还有事呢,来,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你和爹的衣裳都做好了。”

“我要什么衣裳?”张仙姑胡乱抓一把衣服往一旁一塞,“咦?这是什么衣服?”

“道袍。别业里那个道观快好了,你们试试衣裳,再到别业里去也不至于无聊了。”

避暑的时候,虽然山上凉爽,住得久了别业里的人也都认识了,实在是无聊。总不能天天逛街,然后没话找话吧?二人也不好园圃,也不会舞文弄墨,年纪大了也不想爬山,没有太多的娱乐。巧了,别业里的人除了开荒种地、做点交易,也没别的事儿好干了。

别业里汇聚了各种身份来来历的人,既没有一个共同的节日,也没有一个共同的习俗。这样是不行的。没一点相同处,将来出变故就容易树倒猢狲散,得一点一点地捏出来一个“共同”。祝缨就先规范语言文字,再筹划要建个道观,也不全搬了山下道观的形制,但是要有那么一个地方,平时能聚一聚、逢年过节开个庙会之类。

祝大又好个热闹,也喜欢被人围着。跳什么大神呢?搁那儿解个签、听人讲个故事,他自己也能吹牛,就挺好的。有余力再教教小孩认字,识字歌祝大还是认识的。

张仙姑道:“那倒也是。可你这一趟怎么办?”

祝缨道:“我自有办法,说出来就不灵了。”

花姐不知道祝缨有什么办法,仍是帮腔道:“干娘,小祝干事什么时候没把握了?这么些年了,您还信不过她?”

张仙姑道:“也是哈。”

祝缨将衣服抱到她怀里:“行啦,去换。今年过年我未必能回来,大姐她们陪你在这里过年。”

“那你……”

“我把小吴他们几个也带上,都是自己人,能应付得了。”

祝缨这次计划把小吴也带上,是准备顺手给他谋个外地的县丞之类的差使。梧州司仓也不必着急马上就补一个人来,几个司仓佐还是能够顶一顶的。

张仙姑道:“我就想,咱家在京里的那些地……”

“我自与温大郎算去。”

“哎哎。”

“我带上胡娘子她们几个,行了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祝缨笑笑,出去先把小吴叫过来,让他也收拾行李。小吴道:“大人要带我同行?!好嘞!”

“趁有船,将你所有的东西都带走。”

小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您要赶我走?”

“总跟在我身边能有什么出息?翅子上的羽毛干了,就得自己飞啦。梧州太远,老吴他们也想你。公文你也会写一些了,衙门里的事务你也差不多知道了,是时候自己去积攒资历了。”

小吴一把鼻涕一把泪:“天下哪有比大人身边更好的地方呢?”

“在我身边,花账都不敢狠做,还好?”祝缨嘲笑道。

“小人一定不敢再犯了!”

祝缨道:“别摆那个脸子了,你随我上京城才好与吏部说话。不然,就你弄的那点子私房,还想通吏部的门路选个合意的地方?你好好地干,将来更有出息了,于大家都益。”

小吴心里也是有一点点活动的,在祝缨身边是能跟着飞,但是长官自己都生活简朴,你也别想享受。让他自己去活动跑官,还真是得狠出一回血,不如再搭一回便车。他哭了一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就爬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那大人以后也千万别忘了我。”

“收拾行李去,你这回带走多少,我都睁一眼闭一眼了。”

小吴道:“绝没有贪墨的。”一道烟跑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除了俸禄之类,他也确实沾了一些好处,都换成了细软,看着箱子不大,内里倒有百金之数。

正在收拾,就听有人叫他:“司仓,福禄送粮来了,说是您的旧识,要同您见面。”

小吴忙去看,一见是童立,两人勾肩搭背,先是交割,再是去刺史府。童立少不得给他再塞一个红包,小吴道:“这怎么好意思?”

童立道:“头儿,跟兄弟们还客气,这就假了不是?”

两人嘻嘻哈哈,小吴揣了好处,给童立引到祝缨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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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手上的公文处理得也差不多了,正吩咐了赵振等人:“你们四人,各收拾了行囊,与我上京去。”

赵振与荆生、汪生、方生四个都欢欣:“我们也能去?”

祝缨道:“那去不去呢?”

“去!”四人一齐答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求之不得。

祝缨道:“多带些厚衣服,路上冷。别拿这里的冬衣糊弄,起码要加厚一倍。”

“是!”

小吴在屋外与小柳说话,祝缨在里面听到了,问:“谁在外面?”

小吴于是进来说:“童立来了,求见大人。”

祝缨道:“正好,你也要收拾行装,带他们四个人去,告诉他们北上行李怎么收拾。”

小吴只得遗憾地领着四人出去,放童立进来独自说话。

童立到了祝缨面前,小心地上前,还如在福禄前一般抢着干丁贵等人的差使。祝缨道:“你且把那个放下,说吧,怎么了?”

童立道:“大人,您再不管管,福禄就没活路了。”

“怎么?”

童立看了一眼丁贵,祝缨对丁贵扬了扬下巴。丁贵躬身离开了,祝缨道:“说吧。”

童立低声道:“公廨田的出息他自己个儿揣了,往京里可送了不少礼。衙门里再有花费就走公中的在账,把府库给用了。接下来要干什么,都从府库里出。倒也干了几件事,比如要建个育婴堂之类的。前儿还说要扩建县城,我给拦了,那得花多少工?他又加税,那税,大人收得多么的轻啊!他又来!下官家里叔伯、兄弟,祖父辈的都跑到下官的家里吵闹,问这税是怎么回事,下官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啊!”

状一告就没个完了,童立越说越多。

公廨田、公廨钱听名字就知道是给衙门办公用的,当然也是归主官支配。祝缨走的时候,给福禄县留下两个库,一个是公中的,即各种租税收入,一个是衙门的,就是公廨费用。一般后任给前任填坑,其实有大两个坑,就是这两个了。她对福禄有一份香火情,走的时候没把公廨相关的账都卷走,钱、粮都留了不少。莫县丞走的时候,也没敢都拿走,都便宜了尚培基。

习惯上,公廨相关的费用归主官支配,尚培基也就按归习惯将这些花用了。这笔钱查账也不好查,因为公廨田还在,就不能说尚培基中饱私囊侵吞公产,只能说他不善经营没收益,不善经营不是罪。然后尚培基就撞上了祝缨留给他的大坑——祝缨手下,从来待遇极好。要发钱的时候,公廨费用已被他用完了,于是用了“公中的”。再者,为了他心中的梦想,建这个、造那个,还要发动学生、士绅,又整些吟诗作文,赏花开宴会之类,花费都不少。

“不就是显摆他自己吗?咱们县里的学生,大人来了之后才像点儿样子,哪经得起他?个个都得认他是第一,是才学。他要下乡,咱们得先去给他安排着,耽误多少正事。”

祝缨道:“他抽的税并不重。”

童立悲从中来:“是大人待我们太好!”

他是祝缨一手选出来的,选他们这一批人做衙役的时候就留意让他们与“豪强”少沾边,家境并不富裕,亲戚也没什么有钱人,对官员的感受更深。确实,尚培基抽的税都不叫重,但是祝缨在的时候抽得特别轻,现在只是“恢复正常”就够让人难受的了。能让穷人再也攒不下一点余粮来。

哪怕只是一个县令,只要一句话,也能叫底下的老百姓难受好几年。祝缨下乡,还不爱排场、不让人事先准备。尚培基就要看一个“田园鸡黍”。开始,大家以为他跟祝缨似的,不想他第一次下乡,就皱眉,说这不像样。大家伙儿只能准备着。

祝缨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他是有心做事。”

“他光花钱不挣钱呐!那哪儿行?”

祝缨道:“他是朝廷官员,再换一个未必比他更强。”

童立更悲愤了。

祝缨道:“留给福禄这许多士宦人家,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用的。你们都还有良心,你们要是逢迎他,与他一同欺压百姓,会过得更舒服些。你们没有这样做,我很高兴。”

童立抹了一把脸,心道:那大人是不反对我们同这个傻县令作对了?好的!

他说:“咱们只凭良心做人罢了。”

祝缨道:“有良心就好。外来的官员是外人,你们才是这里的人,走不脱的。乡里乡亲的,人一穷就经不住风波,你们也多照看一些。你与小吴他们也很久没见了吧?一起吃个饭再回去。”

“大人是咱自己人!离了福禄也是自己人!大人可别将咱们当外人!”童立有了底气了。祝缨让人给他打水洗脸,收拾整齐了再出去。童立心道:大人就是会心疼人,别人比不了。

祝缨临行前还有许多事要做,走后将梧州托给章别驾,章别驾管不到山里,山里的事就要她亲自来安排了。跟童立吃了个饭,她就通知五县的县令都过来州城开会。他们也要缴一定数量的粮、布,就都亲自押送下山来。

祝缨召他们在刺史府的大堂里开会,五县今年收获不错,当初跟他们讲定的粮、布是以一季稻为基准的。祝缨又教他们种宿麦,多这一季的收成没算进去,总的来说他们是赚。交些粮、布,他们也不觉得亏。

几人坐定,祝缨先与他们寒暄,问路上辛苦,然后说了自己今年要进京,到明年才能回来,有事就趁早说。

贸易的事情,由于她的离开,当然就不太方便了。祝缨道:“起初是为了路上安全与交易的信誉。这些日子下来,什么人可信、什么人耍奸大家也都有数了,也不用我每次都去。不过是大家信得过我,又觉得随我走安全。如今索宁已除,也没人袭击商人了,我已下令,他们愿进山交易,就还在那个时候自己去。这边叫苏灯跟着走到山里,后面经过谁家,谁就看顾一下安全。”

各县都答应了。

苏鸣鸾道:“义父还有什么事要我们做的吗?”

她对苏鸣鸾说话就直白:“我要带小妹进京,你有没有意见?”

苏鸣鸾有点犹豫,祝缨道:“看看山外的世界不是坏事,现在是我带她,一路能教她一些。以后我要是调任,我也不放心她跟别人进京。”

苏鸣鸾果断地道:“就听义父的。”

至于郎睿,祝缨反而不太想带他,因为这孩子年纪还小,容易生病。万一带不好,给人孩子折路上了,可就说不清楚了。

她对郎锟铻道:“你们父子,顶好不要一起离开梧州,你跟着他一同走也不太合适。”

郎锟铻很快领悟,颇有一点感动:“义父想得周到。这孩子您还是带他走一遭吧,一路能教他一些,就算小,记不住,也是经历过了比不知道强。换了别人,我也不放心他跟着进京。”

山雀岳父听了一咧嘴,道:“叫他舅舅陪他一起吧。”郎睿的舅舅就是山雀的儿子,刚好林风在番学里学了有半年了,官话说还是说得不行,日常用语能听得懂不少了。

喜金与路果急忙也要自己的儿子跟着,他们俩看明白了,跟着刺史通常会有好事。

于是,年纪最小的是郎睿,连同祝炼、项渔,其他人的年龄都超过了十岁,在番学里上学的三个男生年纪还要更大一点。如此一来,就要提前安排住宿的问题。祝缨寻先行文到京里,让鸿胪寺那里准备好住处。

最后祝缨还要安排一下家里,她从山上带下来的男女也适应了府里的生活,胡师姐随她走了,顺便带走了四个女护卫,给家里留了六个。十个男护卫里,她也带走了四个,余下的还是归侯五管。四个男护卫里,包括了那个最早会说山下方言的人。

丁贵等四人她也带上了,祁泰却是留在梧州,他是司户。

祝缨又召来项安,项安近来为糖坊忙碌,风风火火地又瘦了一点。祝缨道:“你好忙!”

项安笑道:“忙起来是好事。”

祝缨道:“你们兄妹三人分在三处,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项安道:“能有得事忙,倒也不嫌寂寞。只有没有正事的时候才会瞎想。我倒宁愿忙一些。”

祝缨问道:“那你想不想换个事忙?”

项安道:“有别的事要做我吗?”

“愿不愿意?”

项安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大人有别的安排吗?如果没有,还是让我将糖坊再打理好,至少将新坊建好再走。这临阵换将,不但战场上忌讳,干什么事都忌讳……”

祝缨道:“好,你说了算。”

项安一喜,笑道:“好!”

祝缨道:“阿渔我带走去见他爹,顺便见一见京城。怎么样,缺了一个小帮手你会不会忙不过来?”

项安道:“他个猴子,走了省心,正好,我倒看中两个小学徒,真个好,正想教一教。大人给的识字课本是真好使!算术口诀都不用单独教了。”

两人又聊几句,祝缨让项安去收拾好项渔,到时候一同启程。项安却没告诉祝缨,她相中的小学徒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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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在南方,粮食成熟得早,是最早上路的那一批。这次的队伍尤其庞大,拖着一连串的粮车,车夫力役就是个大数目。

押送的粮草极多,先是大车接着数里,到了码头装船,又是一串的运粮船。祝缨等人住在一艘楼船上,各安排了房间,祝缨住得最高,水手等都住在下面的舱房里。

苏喆就靠着祝缨住着,睁眼就跟在祝缨身边。祝缨笑道:“他们都去甲板上看景了,你不去?”

“阿妈说,看阿翁办事能学好多东西,好处说不出来,亲自看就知道了,我同阿翁在一处。”

祝缨哭笑不得:“那我带你看景去。”

苏喆大为兴奋:“我还没坐过大船呢!只在小河上剩过小船!”

甲板上,郎睿跟他舅舅林风在一起,林风将他扛在肩膀上,郎睿拍着手:“高点儿,再高点儿!”林风两手将他举了起来!

他们都有自己的仆人,项渔都有一个小厮陪同。祝炼没有自己名下的仆人,祝缨就让丁贵照顾他。

他们粮收得早,船行得快,水手在祝缨的调度下比以往高效了许多,苏喆一直在一旁看着、学着。祝缨并非事事忙碌,也带她去甲板透气。

林风晕船,已经抡不动外甥了,搬了张躺椅在甲板上,一边金羽嘲笑他:“你再跳呀、跳呀……”

郎睿呼呼地在甲板上跑,祝炼和项渔两个人堵他。

一派欢乐。

三十天之后,船靠岸,再转车运入粮仓。祝缨亲自去办交割,此处是朝廷在南方的存粮地。祝缨论品级比别的刺史要稍低一些,但是仓督一看她这个年纪,这个打扮,就猜她不是有后台,就是有本事,也不敢怠慢。

办交割的时候,仓督冷眼看着,梧州的交割办得比别的州都顺利。一州一年只交这一次,还是主官、副官轮流来,经验较少。仓督一年要收几十个地方的粮,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有的州,自己的粮车都会撞到一起,数目都点不清楚,秩序还要仓储这里来维持。

梧州的粮车,自己先点了数,或五或十,一组一组的整齐排队。祝缨还给他们发了签子,拿签报数,完事儿到一边还走得远一些不堵道路。

仓督对她就尤其的客气:“大人面生,但我看大人面相,将来必有大运气。”

祝缨笑道:“借您吉言。”又问他的姓名籍贯等,并不以自己的品级而轻视仓督。

这里的仓督品级已然不低,只是不能与刺史比。仓督道:“不敢。”自言姓孙,是北方人,好久也没能回家看一看了之类。祝缨道:“思乡倒在其次,想亲人是真的。要是能将亲近的人接到身边,也就没那么焦心了。”

“又怕老人不习惯,又怕耽误孩子读书。”

祝缨与他聊了一通,连他家养了两条狗,其中一条是细犬都套出来了。交割完,拿了仓督这里的收据,这趟活就算完成了。临走前,祝缨又送他尺半长的匣子,仓督要推辞,祝缨道:“土产,在我手里不算什么。”说完,摆摆手,上马走了。

仓督回家打开,发现里面装了一对糖塔,梧州!哎哟,怎么忘了还有这茬了?那确实不算什么,不过这刺史也是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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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割完,祝缨不走陆路,依旧是回运河水路。她们北上的时候,因为走在前头,河道没有很拥挤。交割完了,耽误了几天功夫,河道上的船就多了起来。不止有一同北上的,还有南下的——以仓库为中间,周围一定范围的粮都要运到这里。有北上的,就有南下的。

祝缨一行再北上,船队缩短了许多,只剩了个零头。船队中除了楼船、随从的船只,尚有三艘货船。五县的粮、布都要带到京城,此外还有众人的行李之类。

船行之时众人都困在一艘一艘的船上,同船之间相熟了不少。

苏喆跟着祝缨四处走,也颇得了一点赞同。祝缨那八个从别业下来的护卫愿意同她搭话了,在那之前,他们对“头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她们一处讲故事,也有说鬼神报应的,也有说机灵故事的。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护卫,名叫祝银的说:“别信那个,什么算命抽签,都是假的。”

苏喆问道:“你又知道了?”

祝银奇道:“你是头人家的,难道不知道鬼签?”

苏喆不喜欢什么命啊、鬼啊、忌讳啊之类的,不高兴地道:“那是什么?”

祝银道:“原来你们家没有,那是很好的,我们头人,活该没命!他有一副鬼签,里面两根签,一红一黑。谁要欠了他的债,他就让人抽签,抽到红的就答应别人明年再还。抽到黑的,当时就要还。还不起的,家里什么都要归他,房子、田地、牛羊,这些都没有,就给他当奴隶。从来没人抽到过红签,都是黑签,大家都叫那个是鬼签。后来,咱们大人将他的签筒劈了,拿给咱们看,他里面两极都是黑签。”

苏喆道:“你们也信?”

祝银难过地说:“当时不知道人能这样坏。”

苏喆沉默了一下,轻快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仿佛感觉到了这个话题不太好,就有人岔开了,开始算着日子,多久才能到。苏喆道:“阿翁说,再三天就能下船啦!”

下船之后,再转车,不几日就到了京城。京城外面,对着高大的城墙,苏喆等人又是一种震憾!

金羽张大了嘴巴:“我哥说的是真的啊,这墙可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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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各地刺史、别驾、长史之类集中入京的日子,进京之人络驿不绝。他们不止自己来,还要带着随从,还有贡士。京城附近的州,粮草是供京城的。大仓在离京城几十里的地方,车夫们运完粮,有些人也会往京城来开开眼界。

整个京城愈发地热闹了起来。

在这样的盛况之中,并不是比谁着朱衣,谁的官品稍高半级,是比谁的后台更硬、礼物更丰富。迎接?如果有亲友在京的,能捞到人迎接,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在这一片人海之中,鸿胪寺和户部还是派出了人来接祝缨。祝缨还拖着一长串的车,上面都是羁縻县的物产,来历比较有特点,能显出朝廷的天下归心,所以得运到京城,看皇帝怎么特别安排。

户部的人看到祝缨就笑:“祝大人。”

祝缨看着这位郎中就没好气:“你们真是一刻也等不得,喏!”

“不敢不敢,请!”

各州这个时候进京,都是来应付考核的,其中一项重中之重就是钱粮。有的地方是缴粮进京,就是点这个。祝缨则是拿着仓督签的条子,过来跟户部交这个差。同时,她还要把羁縻县的东西直接缴上。

有羁縻县这一出,祝缨就不用跟别人排队,户部先给她把钱粮给核验了。至于来年的钱粮等,可以慢慢排队,与窦尚书“好好商议”。祝缨顺势往皇城挂个号,排队等皇帝召见。皇帝见不见听说,她得将姿态摆出来。

户部交割完了,才是鸿胪寺将人带走。

鸿胪寺干这个活已经很熟练了,几个小鬼还是住在上一次住的地方,祝缨看他们都安置了下来,才回自己家。这里自赵苏走后是项大郎派了会馆的人过来看门,祝缨一到,什么都不用自己收拾,会馆又派了两个厨娘过来。

祝缨这次带了不少人,将前后两个偏院都塞满了。赵振等四人住到之前顾同、赵苏住的屋子里去,祝炼则住在张仙姑和祝大之前的屋子里,他之前上京的时候正是住在这里,上次热热闹闹,这次却只有他一人了。小吴回家,丁贵等人须得将祝缨的拜帖往各府上投递完了,才能回家。他们也不敢在家中久留,彼此约定,过两天就还到祝宅来当差。

项大郎得到消息,将手上的事都放下,跑过来面见祝缨。才到门上,就听里面一声:“爹!”

项渔也来了!

项大郎看到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个笑来。又清清嗓子:“嗯嗯,你路上没淘气吧?”

“那不能!大人还教我读书呢。”

项大郎嘴巴咧得更开:“走,见大人去。”

他到了祝缨面前先拜下,祝缨将他扶起:“来,坐下慢慢讲。”

项大郎将京中诸事一一汇报,包括“尚县令娘子常唤咱们去说话,凡有孝敬,都记在账上了。”

祝缨点了点头:“很好。”

项大郎又说了郑府等处,最后说:“京里都传说什么立太子之类,又有人说,刺史们进京,会不会要议这个事。”

祝缨再一点头,并不做评述,只是让人把项家给项大郎带的东西拿出来,并且说项大郎可以带项渔去会馆父子团聚。项大郎高兴地带走了项渔。

一切吩咐完毕,祝缨才得以回房换衣服,预备接下来的行程。第一样申请进宫刚才已经挂号了,然后得跟各部打一回官司,人太多得排队。等排队的时候去郑府、王府等处转悠。

岂料当晚她家就来了人!郑川亲自来到了祝家,开口就是:“三哥,爹让我来见你,告你你要小心,眼下京城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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