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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书对雕版的要求比较高,不光是手艺的问题,雕版的人还得识字,识大量的字,不能是刚刚脱离睁眼瞎的那种。梧州城毕竟是个城,工匠比较多,但一些比较稀罕一点的工种就比较困难。比如之前的制糖,比如现在的雕版。

像彭司士所言之抄书,还是现在梧州比较常见的学习手段。祝缨从国子鉴弄来的那些书籍才这么稀罕。王云鹤的文章,都是学生传抄来的。

彭司士领了命,从签押房里走出来,又遇到仇文、苏灯、花姐三个人往这边走,彼此打了个招呼。

三人一看到场的人就猜着祝缨找他们是为了番学的事。

果然,祝缨一见三人到来,便很自然地说:“都来了?番学校舍已交代付了,咱们看看去吧。”

三人都说:“是。”

番学是祝缨之前就规划了的,她离开了几个月,自己没有亲自监工所以进度稍慢,现在也完成了。这个学校是小吴那儿管的钱、彭司士这儿管的工、王司功却是管“学校”的官员,因此他们三个也在中途被叫了过来,一同看这番学。

彭司士亲自拿着钥匙过来开门:“大人请看,这是比着府学建的。”

这里也有讲堂,也分几科的教室,彭司士道:“不知番学要如何分科,就先没挂牌子。”

又指出了几个老师办公、起居之所,指出了饭堂、宿舍、伙房、库房、马厩之类。彭司士特意带花姐看了医学的那一片,花姐的起居之所与仇文等人的隔着一片小庭,比较独立幽静。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隔开,女生宿舍是一座小院子,有门房,有大锁。院子里也有口小井,供洗沐用。祝缨对此比较满意。

小吴有点得意,因为这个女舍是他的主意。

王司功又说:“还差几个杂役就得了,只是不知执役者大人预备怎么安排?”

祝缨道:“与州学一样。”

“是。”

几人又转了一圈,只见里面家具也差不多了,处处散发着一股新木新漆的味道,帘帐之类还未挂上。又看宿舍、饭堂等处,容下几十个学生还是没问题的。

祝缨点了点头,道:“很好。待番学生的名册一到,就预备开学。”

众人都说一声:“是。”

祝缨又对仇文说:“我这儿现就有一个学生,也要交给你。”

仇文忙问是谁。

祝缨道:“石头。”

“他?他不是在府上……”

“他本是猛族的孩子,这番学他也上得。他学得慢,放在你这里与新生一起学,再学一遍。我估摸着他与大部新生的年龄差不多,让他与新生一道住宿舍。你怎么管别人,也怎么管他。若学得不好,你也告诉我。”

仇文道:“是。”他知道石头是自己同族,但是这孩子好像不是塔郎寨里的,因为自己也没印象,狼兄也曾问过他知不知道石头和锤子的来历,可见他们也是不认识的。他本是有点羡慕这个孩子的,天资实在不怎么样,但是架不住运气好!

以仇文与石头短暂的相处来看,石头确实跟不上祝缨那儿其他人的功课,难怪要跟新生一道学了。

苏灯也是祝缨的学生,问道:“老师,是家里的那个石头?”石头的大名他也听说了,苏喆回家没少说石头的小话,就觉得这货太蠢,是怎么能混进书房的?

祝缨道:“是他。在学里不许提谁是哪里出来的,要一视同仁,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同一错打甲多少下就也打乙多少下,绝不可袒护。学问不会因为身份就跑到谁的脑子里!我会亲自抽考的。”

苏灯大声答应:“是!”

几人又看了一回,眼下就等着各县将番学生送到,然后开课!现在是十一月,要是早一点,够学生们先上一个月的课,适应适应,然后放个年假回家以解思乡之情,明年正月下旬再开学。

仇文、苏灯、花姐都有点小激动,这是他们事业的开始。

祝缨又问他们的教材之类,都说:“已编录好了,先教个一年不成问题。”

祝缨点点头,又问所需,比如纸笔一类。小吴道:“都按月支领,照着州学的例。要是使得再废一点儿,就得劳博士写个公文,上头批了咱再按需发给。”

祝缨道:“哪个上头?谁呀?”

“嘿嘿嘿嘿……”

看了一圈,整体满意,祝缨道:“虽然叫‘番学’,它就是一座学校,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门禁一定要设。钥匙谁掌、巡查谁办,都再上点儿细。”

王司功道:“将现有的官学的章程拿一份就是了,都差不多,最后都是要学成材的。”

祝缨道:“也好。那今天就先这样。”她一看花姐,还在往女舍那边看,众人都是一笑。王司功等人都各指一事走了,仇文和苏灯还想看看自己的房间,于是彭司士将钥匙分给几人,派了个衙役在番学大门那里等着,等他们出来再锁好大门。

祝缨与花姐去看女舍,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回。花姐没进过什么学校,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就说:“挺好的。其实我那屋子也用不了那么多,我也不在这儿住。”

祝缨道:“既有女舍,学生们在这里住,你免不了偶尔有事留宿陪伴。纵不留宿,歇个晌也是好的。”

“听你的,”花姐笑着说,旋即想起一事,问道,“你要石头住到番学这里来?”

祝缨道:“嗯。先学一年,一年之后,无论学得如何,都给他立户分出去。他学文我看是不太成了,至少多识几个字。重头学一遍,要是还不成,我可也没第三遍机会给他了。学不成,就去种田。给他立一份思城县的户籍,分一块地。当年抄黄十二郎的家,他们这样的人都能分得几亩地。当初有几年减税的,如今也算给他。再上一年学,又大一岁,守着些产业也能过得下去了。不能给他太多,他守不住,别叫人谋害了。”

见祝缨考虑得仔细,花姐道:“我早该想着的。”

祝缨道:“不说他了。他已长这么大了,还要你想?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先时没留意,咱们认个疏忽,现在补回来,再不成,咱们连自己的保票都写不了如何能写他的。”

“哎。干爹太闲了也不太好,别闷出毛病来。”

“他不管逛街么?让他逛。”

“那也不能让他一天到晚不着家,遇着骗子怎么办?”

祝缨往这处女舍看了看,道:“我问问他种不种花,后衙不有花园么?山下种完山上种。给他找个事儿消磨消磨时间。”

“好。”

两人又闲聊数句,才从番学转回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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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里的小课堂还是下午开,小学生们一无所觉,还在学着《触龙说赵太后》,这一篇里,就得给他们讲解一点“战国”。又有课文里的生字,一篇课文通常要讲上好几天。

祝缨看了一眼祝石,今天他在桌子后面不扭来扭动了,但是走神,仿佛学习是一种折磨。

祝缨没有理会,讲完了课又布置了作业,就让他们各自回去了。最后叫了一下祝炼:“锤子,你不用管石头的功课了。”

石头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有点惊喜,但是没敢问祝缨。

祝炼道:“他……”

祝缨道:“现在的功课对他太难了,过两天我安排他重头学。”

祝炼露出个笑来,也松了一口气,让他教祝石,他也教不动。

石头的笑容消失了,脸有点绿:“从、从头开始学?”再受二茬罪?

祝缨道:“你将东西拢一拢,过两天番学开学,你就带了铺盖和换洗衣服过去。那里的学生年纪与你也差不多,你们也能玩到一处。他们都是各寨里新过来的,从官话学起。你比他们已早学了几年,这回总该能跟得上了。”

石头有点茫然,但不敢反对祝缨,低低地道:“是。”

祝炼心情颇佳,回房对石头说:“这是好事!他们话还没学会,你已会写不少字了,这回准成的。你的书卷边了,先拿凳子压一压吧。”

石头突然往外走,祝炼道:“你干嘛呀?”

“我找翁翁去。”他不想去学校。

哪知他在二门上被侯五拦住了,石头道:“老侯叔,是我。”

侯五道:“认出来啦。”

“我要找翁翁。”

侯五笑嘻嘻地道:“那可不成,要找谁,叫里头的人给你传话。”

“为什么?”

侯五将他上下一打量,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这么大一个后生往人后院儿里钻?也不知道忌讳?”

侯五在这个家里资历颇老,石头又拗不过他,在门上喊:“翁翁。”

祝大在房里不答腔,团团转着跟张仙姑说:“要不,我真种个花吧?”

“大冬天的,你种什么呢?”

“我先挖坑行不行?”

张仙姑将他往外一推:“打盹当不了死,你缩了,叫老三当恶人呐?”

“老三说的,不叫我管。”

“老三才过来说,要送他去上学,八成是为了这个事。”

“那叫蒋娘子问一问。”

蒋娘子在院子里也听到了,她这两天从惴惴变得安心,听祝大让她去问,她就真到了门上,问石头:“小郎君,什么事?”

石头说:“蒋娘子,我要见翁翁。”

“你长大了,不能进来呀,”蒋娘子说,“你有什么话要对老封翁讲?”

石头说:“那你帮我告诉翁翁,我不想去外头上学。”

蒋娘子跑回来告诉祝大,祝大道:“你告诉他,叫他好生上学,甭想别的。”

蒋娘子又跑过去说了,石头心中十分的委屈,不想祝大竟也不帮他了。他咚咚地跑回了自己房里,往床上一躺,扯上被子蒙住了头。

祝炼将被子掀开一角:“怎么了?”

“没事。”石头又将被子盖了上去,到晚饭的时候依旧蔫头耷脑。

晚饭的时候他见到了祝大,凑到祝大的身边说:“翁翁,我不想去上学。”

祝大说:“小孩子家,不上学怎么行?”

“翁翁以前不这么说的。”

“那是以前!你现在多大了?”祝大板起了脸,“这么大个儿,不得想想以后怎么过活吗?”

对面小女孩子们发出了笑声,石头有点恼地瞪了她们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天这么地不痛快。他不喜欢的,一件件地到来,他喜欢的,一件也无。

祝缨看到了他的样子,并不以为意,再过两天各县的番学生送到,石头就能去学校上学了。到了那里,会有仇文盯着。仇文此人有一大特点,就是特别崇尚山下的文教,专职盯着学生上课,比自己更合适。

她让石头第二天不用到书房听课,就收拾他的东西。

而番学生也如预料般地陆续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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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祝缨就接到了山上的传信,郎锟铻、山雀岳父、喜金各携番学生下山。三家结伴而来,一总报了他们的人数,以方便山下接待。三家番学生一共十八人,医学生他们还真带了几个女孩子过来,一共六个女孩子。

这其中郎锟铻儿子阿发最小,今年五岁,也带了两个八、九岁的小男仆。山雀岳父、喜金各带了自己的一个儿子,山雀岳父带的是个小儿子,叫林风,喜金带的不是那个上京去的儿子,是个更小一点的叫金羽,年龄都在十二、三岁的样子。他们各带了数名年轻人来,年纪都在十二、三岁不等。与祝缨预料的不差。

一般这种情况下选择的学生,年纪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太大了有家有业、不便抽身,太小的还要人照顾。十二、三岁,又有活力脑子还行,但又不至于小到让人担心。学完了正好成年,可以回去干活了。

祝缨这里,下令准备好馆驿,又命将番学做最后的打扫,从女役里选了四人去番学,分两班洒扫和看女舍。从男役里再挑俩看大门的,再选几个白直洒扫之类。就等人到了入住了。

祝缨又告诉苏喆,让她准备一下,明天代表苏鸣鸾也出现一下。

苏喆道:“可是我们家的人还没到呀。”

祝缨道:“这不是有你吗?”

“我也跟石头一样去番学里吗?”苏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祝缨道:“你怎么知道他要去番学的?”

“他自己说不要去,那不就是您要他去吗?”

祝缨笑道:“番学还在识字学话,你不用,先跟着我学吧。以后你要觉得应该去听一听,再去旁听。”

“好!”苏喆笑着说。

第二天,三家联袂而来,祝缨在刺史府接待了他们。

三人脸上都带着笑,祝缨道:“这下可更热闹啦!来,认识一下。”

除了苏灯和郎锟铻、山雀岳父见面时彼此皮笑肉不笑,仇文、花姐都是真心高兴。山雀岳父看着小江问:“这位是?”

祝缨道:“这是州里的女丞,姓江,女学生们万一有什么事儿一时寻不着朱博士,也可以找她。”

山雀岳父道:“大人周到。”

陪同的王司功等人听仇文翻译了心想:怪不得又弄了个她,原来是有这个用途。咱们这位大人,对羁縻可是上心!唉,可惜羁縻只是羁縻,竟不能立时编户。

梧州府一切草创,祁泰又编新户籍,羁縻县的架子上只有寥寥两册,空得能跑马,王司功略有耳闻。因为他听说,凡有名号的羁縻官员,都在刺史府里有档,他是司功,照例该知道官员信息的,去索要无果,只拿到了官员本人信息。

王司功扼腕。寄希望于祝缨在山中别业多住两天,能将“羁縻”早点转编户,虽然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一番寒暄,苏灯先跟苏喆打招呼:“小妹!”

成功地让郎锟铻等人也不得跟苏喆含糊了一下,苏喆大大方方地道:“你与我阿妈都阿翁的义子,我也叫你一声舅舅吧。”她舅废,没一个能干过她妈的,特别可爱。

郎锟铻不好与个小女孩计较,只好含糊答应了,还得让自己儿子阿发过来:“叫阿姐。”

祝缨道:“咱们先去看看番学,别叫他们学生在外面等太久。”

新的番学建得整齐漂亮,喜金道:“比我家还好哩!”

祝缨道:“因为看着新吧?”

他们到了大讲堂里,由祝缨致词,简要说了欢迎之意,又说学习对他们协助管理族人是很有用的,让大家安心学习。

然后让仇文、苏灯、花姐说话。仇文、苏灯还好,都讲得出大道理,苏灯还能比出自己的例子。对着祝缨一揖:“大人是我老师,当年我们……”他讲了一大套,无非是山下学了知识,到了山上管理寨子,你看我们阿苏县,发展得多好啊!

他脸上笑着,心里骂郎锟铻腿真长,居然抢到了阿苏县的前头!还带了个小崽,小崽也就五岁,一定也要塞到老师家里。

花姐从来没在这样的场合里说过话,整个人从脖子红到了脚脖子。祝缨对她点了点头,她鼓起勇气,对女孩子说:“你们也能做许多事……”

祝缨代为翻译:“君子不器,不自弃……”然后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你们都是君子,没有只能干什么营生,又不能干什么营生。”

仇文听着,总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讲完了话就是分班分房。由于大家现在的官话水平极低,书法基础为零,先不分科目,就是甲班和乙班,先学语言和写字。

她下令将早就准备好的行头之类分给诸人,并不强求番学生一定要换上书生青衫,但是她给准备了腰牌、纸笔、铺盖、洗沐用具之类,一人一份,发完了按归腰牌上的编号去宿舍。

腰牌号码唯一,因为山上无文字,几十号人忽拉拉的也没取符合山下习惯的名字,眼下先用腰牌编号区分。女子宿舍是甲号院,起头就是甲,男子为乙。然后才是按归名字发音排序。

苏喆问道:“阿翁,我家的学生也有女生,不是学医的,住哪儿呢?”

祝缨道:“甲号院,那不还有空屋的么?都留着呢。”

分发完毕,看着他们到宿舍里住下了,祝缨又请他们到食堂用饭。这里是男女分开来坐,她与郎锟铻等人坐在了上首,下面学生分开来坐。番学里的伙食尚可,肉菜固定、主食可以随便添,但要吃完。祝缨打算拿出各县每年上缴的贡赋的一小部分专用补贴这里的开支。

郎锟铻等人都觉得这里新鲜。

众人在这里吃了一餐午饭,祝缨等人回刺史府,郎锟铻等人回驿馆,仇文等人在学校里安排学生。学生们才到学校新鲜劲儿也还没过,且在学校里撒欢儿,又各认朋友之类。

祝缨回到刺史府,府里已经吃过饭了,祝缨就吩咐将石头的行李准备好,明天送他去番学。梧州城里也有一些各族商人之类,祝缨使仇文去相熟圈子里传出话去,也可报名参加。最后也捞到了三个人,与石头凑够四个。四人一屋。他们四个明天过去,仇文也好有精力多分一点给石头。

石头郁郁,眼见无力回天,只得先回房去,磨磨蹭蹭。

祝缨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去好好上学,也不让祝大再见他,此时郎锟铻等人休息得好了,齐往刺史府里拜见。祝缨便让人将苏喆也带出来,一同见一下郎锟铻。

到了一看,山雀岳父和喜金也到了,他们的儿子都还在番学,阿发却被郎锟铻带到了身边。

祝缨问道:“还住得惯吗?”

郎锟铻道:“住得很好。”

客套几句,郎锟铻就顺着“住得舒服不舒服”往下说,讲祝缨这里是最让人放心的。他还夸了“外甥女”苏喆:“义父教导得真好!我家阿发还小,山上没有识字的人,想托付给义父。不知道行不行?”

山雀岳父和喜金都在心中暗骂他狡猾,骂完了,两人又都瞥着祝缨等她的回答,看她是不是真的特别的偏心阿苏家。

祝缨道:“孩子还小,我这儿也没有保姆呀。”

“我带了!”郎锟铻有备而来,郎老封君给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到了这里,就全听义父的。”

祝缨道:“好。”

苏喆鼓了鼓双颊,阿发对她比了个猪鼻子,把她气得直瞪眼。祝缨又对山雀岳父和喜金说:“番学旁边你们看到了吗?有个小学校,本来打算小学校教说话写字,番学校教功课的。现在刚开始。”

害!他们是想把孩子送到刺史府里来养的,谁要去学校?长大了再说吧。

他们都含糊地点头。

忽然,外面传来几句与气氛不太相和的话。说不太相和,是因为屋里主要是大人说话,外面的声音却不是成年人的声音。

祝缨的瞳孔缩了缩,她听到了一句:“他们不是留着放血的材料了?还跟他们在一起说笑哩!”这是石头的声音。

小侍女道:“头人们的事,你管得着吗?”

里面的人都听到了,苏喆一张小脸生起气来。山雀岳父却忽然笑着大声问道:“外面是谁呀?”

他抻了抻身子往外看:“哎?这不是石头小郎君吗?”

石头现在住顾同的旧居,这里在前院,离正堂比较近的位置。苏喆的小侍女在外面候着,跟进书房的是那个年长的侍女。这样的场合还是年长一些的稳重,哪知道小侍女在外面也能起波澜呢?

双方本来就不对付,小侍女见着石头就是一句:“你终于要走了!你就不配住这儿!”

石头正在闹别扭,哪经得住这一句?两下相骂,惯用的就是互揭伤疤。石头反应慢,但是历次的斗争让他在与小女孩抬杠这件事上达到了熟能生巧。

世间多少事,双方头子聊得好好的,却被下面心直口快的戳穿了。

山雀岳父再看一眼阿发,这是他亲外孙啊!虽然祝缨信誉良好,但是,还是要将石头薅过来说个话。

他知道石头,也知道这小子是利基人,有点儿傻乎乎的,问他刺史府里的事儿,他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说“大人与姑姑不在一处住”“大人没与谁一处住,他自己住”“翁翁和阿婆住一屋”“大人就是读书、练功不干别的”。

山雀岳父点名了要见石头,叫过石头之后就说:“怎么跟小丫头拌嘴啦?受欺负啦?”

石头上京的时候是见过山雀岳父的,知道他也是利基人,委屈之感更浓,他点了点头。

山雀岳父戏言道:“那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

祝石认真地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瞥了祝缨一眼。

山雀岳父半真半假地对祝缨道:“大人,这孩子下山有七年了吗?”

七年。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你可要拿出证据的哟,能证明他是利基人,我就放。”

山雀岳父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接着问了一句:“当真?”

祝缨点头。

山雀岳父道:“好,我回去就找。大人这里还有一个锤子。”

“拿出证据。”祝缨还是这么一句话,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

山雀岳父道:“好!大人痛快!”

山雀岳父说到做到,他当天就折返,石头或许不在意,但是他是有数的。回程的路上,他已套取了一些石头的个人讯息,石头大约的年纪、家中寨子的样子,大约什么时候到了山下……等等。至于锤子,那孩子嘴比蚌壳紧,石头也知道得不太清楚。

他之前从祝家庄回到寨子里之后着手干的一件事就是搜罗所有能搜罗到的人,按手印,一个一个,绝不能让自家的人口流失掉!

石头的讯息已知,他又是利基族的头人,可比祝缨这下山下人找起来方便得多。

山雀岳父一走,郎锟铻就显得很尴尬,他当天没有将儿子留在刺史府,而是带回了驿馆休息,托词再与儿子多处几天。

祝缨也只作不知,将小侍女交还苏喆去处置,她自己则火速下令:“着,各县递送考生至州学考试!限期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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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里,气氛十分的压抑。

祝大在屋子里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仙姑等人心里也不好受,这石头,怎么就想走了呢?

石头在闹别扭,他又将自己盖在了被子底下,任凭祝炼怎么说,他顶多发出一两声哼哼。祝炼眼中冒火,道:“你要走,自己走。”

“走就走!”石头猛地掀开了被子,就要往外跳。

祝炼道:“宵禁了,抓牢里去,饿饭。”

石头黑着脸又坐在了床沿上。

祝炼万分不解:“你为什么这样呀?上学是好事。你快些同我来,找大人求个情,将你留下来。你不想翁翁了吗?”

石头别过了脸:“哼!”

这日子没法过了!

祝炼道:“你爱回就回吧!”

晚饭,石头黑着一张脸,人人都当没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小侍女也缺席了。

石头吃过了饭,回到了厢房,蹬掉鞋子就钻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他将眼睛闭得死紧,心道:谁叫我也不理会!你们对我不好,我就不理你们!是翁翁吗?不像……锤子?

锤子回房,慢吞吞地泡了脚,拿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吹灯,睡觉。

第二天,祝缨没上课,因为苏鸣鸾那儿的信也到了——她也团了她舅舅路果,两家一同带了番学生杀到了!

苏鸣鸾的队伍非常的有特色,有一半儿是女子,她带来的番学生里也有三个女孩子。见了祝缨就说:“我又给义父添麻烦了。”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进来说。”

苏鸣鸾与梧州的消息极便捷,她本来就打算这个时间带人过来的,路上接到女儿派人送的消息,加快了行程一口气赶了过来。

她说:“那小丫头不能再放到义父这里了!这都多长时间了,还学不会闭嘴!”

祝缨道:“心直口快,他们以前也常闹。”

苏鸣鸾对祝缨说话一向直接,道:“我没本钱犯错,也没本钱护着别人犯错。那小丫头我带走了!”

祝缨道:“好。小妹越来越像样子了。”

苏鸣鸾露出一丝笑来,又说:“大哥……”

“奏本已上,快了年前,慢了正月,房子已经在给他收拾了。来了之后我再同他商议一下孩子怎么教。小妹放在我这里,我能教她些东西,但是番学里才是……”

苏鸣鸾认真地听着,是的,番学里各种人脉,两下实难取舍。

祝缨道:“你再想想,还来得及。”

“是。”

“石头……”

祝缨道:“我说话算数。”

她说话算数是真的算数,转头就去找了花姐:“将石头这些年的花销拢一笔账出来。”

花姐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

祝缨道:“接他的人得知道我花了多少,他也得知道。”

花姐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么个地步了呢?这个林县令他为什么呀?”

祝缨道:“公约。他在试探我,看我可不可靠。人的想法总是容易反复,京城一行他的疑虑反而增加了。只要他找到了证据,石头就不能不给他。你还记得那一年,我爹被牵扯进巫蛊案子里,我们要去救人的事吗?”

花姐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娘说,要是超过二十贯,她就只能看着我爹死了。你说,我得为石头付个什么价?”

花姐沉默了。

祝缨道:“顺坡下驴吧,那么大个儿一个男孩儿,他说要‘回家’,还能怎么办?再准备点儿大红绸,一些竹筐、箱子。”

“诶?”

“再弄几头骡子。”

花姐道:“这又要干什么?”

祝缨道:“你要石头光着一个身子回去?铺盖什么的留着干嘛?睹物思人?让他带贴身的东西走,到了东西一放下,叫人带骡子回来。”

“好。”

“准备双份。”

“难道锤子也?他不是……”

“他要是愿意呢?也放他回去。他要是不愿意,好歹给他点儿傍身的东西,长大一点儿,风头过去了想回来了,再说。”

“好。”

祝缨又到了前衙,衙门里的人也都踮着脚走路,一个个缩头缩脑的,大气不敢出。祝缨却还是一如往昔,她甚至抽空让祁泰给石头办了一张空白的户籍文书,文书上的籍贯是梧州,具体的县没有写,姓名之类也给空了下来。一张正式的良民的文书。

一派紧张之中,山雀岳父好像也动了真格的,三天之后,他带了几个人下山来到了刺史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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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的气氛十分的诡异,山雀岳父大大咧咧,祝缨大大方方,郎锟铻与苏鸣鸾等人都带着点微笑。

祝缨也像没事人一样,依旧在刺史府里见了他们。

山雀岳父道:“大人,我将证人带来了。”

祝缨道:“是吗?请上来见一见吧。”

来人一上前,祝缨就知道石头是走定了。这人长得就像是大一号的石头,除了脸黑点儿,表情严肃点儿,衣服是猛族人的服饰。祝缨原本担心的是,石头是奴隶身份,现在人家不拿身份说事,来个血亲……

山雀岳父道:“他姐姐姐夫一家进山采芝以后就不见了。”

祝缨问了他的名字,住的地方,人是什么时候丢的。又问了他外甥的名字,再问他姐姐姐夫的名字,外甥身上有什么记号等等。

问了一串之后,突然又转回去问前面问过的问题。

最终说了一句:“把石头带上来吧。”

石头怄了几天的气,看着蔫蔫的,但是几年来养得不错,也是白白胖胖,看着比这个可能的舅舅像样多了。

两人一对眼,都怔住了。然后是核对身上的记好,这一点祝缨不太信,啥记号不能作假?可是这两张脸……

石头舅舅抱着石头放声痛哭,石头也懵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傻站着,过了一阵儿,双手回抱他的舅舅。石头舅舅哭得更大声了。

祝缨道:“这一个是准了,另一个呢?”

石头家不是在主寨,而是在山雀岳父地盘上的一个小寨。一般大寨子里的人不太容易被外人袭扰,小寨子就容易被人欺负。祝缨估计锤子也是这个情况。

但是与石头不同,山雀岳父拿不出一个大号锤子出来。他也不强求,只是问:“大人,我可真带人走了?”

祝缨道:“他是你的奴隶?”

“那倒不是。”

“那就不能交给你,得交给他的家人。”祝缨微笑着说,让祁泰取出了那份户籍文书,提笔填了上去。给石头单开了一户,姓氏也填回了他的本姓,籍贯写了顿县。然后将文书交给石头。

石头头脑嗡嗡地,他接过了文书,有点愣。石头舅舅倒是个痛快人,对祝缨行了一礼:“你是好人。”

祝缨道:“且慢。”

山雀岳父心道:来了!问道:“怎么?”

祝缨让丁贵取出那张花姐给核算的单子,一项一项的念,祝家养一个石头,几年间花得可比当初一个祝大贵。一句一句念下来,府衙里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仇文因是番学博士,也是个陪客,他低声给译了出来。

译一句,石头舅舅的脸就白一分,再看看外甥,确实养得白胖,衣服也跟头人家孩子似的。他心慌得厉害,人也像被钉住了一样。

祝缨拿起那张纸,放在火盆上引着,看着整张纸都烧成了灰烬,才说:“这些,算我的。拿上来。”

然后是石头的行李,他的铺盖、衣服、用的文具等等连同一个妆匣,都抬了出来。祝缨道:“这些是他用过的东西,我想你们家里一时也未必都备齐了,这些都给他带走。骨肉团聚是好事,算我随礼吧。”

用了两头骡子驮着,骡也扎绸、东西也扎绸。第三匹骡子让石头坐着,连同他舅舅,一同送走。刺史府里放了一长串的鞭炮,引得许多人围观。

来考试的学生里有福禄县的也有思城县的,人们引颈观看,指指点点,又互相打听是怎么回事。有福禄县当年参与过案子的学生,低低地说着石头的来历。也有思城县的学生说着思城县的事情。也有人说,这下终于骨肉团聚了,好事。也有人惋惜,山里哪里比刺史府好呢?

对这一切,刺史府里都很平静。祝缨目送他们转过街角,就回来与诸人协商。

祝缨对山雀岳父道:“人,我可好好地交给你啦,他可不是奴隶。”

山雀岳父道:“当然!”

祝缨道:“咱们之前的公约,这是作数了的?”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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