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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法佐欲哭无泪。

他的前任已经发配吃流放饭去了,他是新招来填空缺的,在整个府衙里的资历仅强于新来的章司马。有跑腿的活儿就交给他了,推辞不得。这年月,出差并不算什么好事,累不说,见着了知府大人也没什么好表现的。

祝缨饶有兴趣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大人,他现在还在接案子呢!您要再不回去,府衙就没法收拾了。”

祝缨道:“这么多啊。你先住下吧,过阵儿咱们一块儿回去。”

司法佐傻眼了:“住、住、住下?”

祝缨摆摆手,两个衙役过来将他“请”下去歇息了,连同随他来的一个司法吏都安排在清风楼下面的那排屋子里。

司法佐一路跑过来许多人都看到了,有人揣测不知道府衙里有什么事。祝缨却表现得没有任何的异常,洗了个手,又跑到街上鬼混去了。这回往街边的小铺子里钻,看到之前祝大常说的“这家酒我喝着服口”,就打了一葫芦。

店家打酒的时候头都没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才发现是她:“大人?!!!”

祝缨接过葫芦,将钱塞给他:“是我。”

店家不肯收钱,祝缨将钱放到柜上提着葫芦继续蹓跶。看到之前张仙姑爱去的茶铺又进去买了点糕点,一路吃着一路游荡,不时与街上的人打招呼。县城的人很快接受了她还是老样子的事实,不再忙乱,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在她路过的时候与她搭两句话,还有向她推销自家货物的。街上有些店铺关门了,门上贴着纸:回家秋收,半月即回。

祝缨一路吃了三份米糕,喝了两次柘浆,路过一家腊味铺子的时候被闻讯而来的顾同给找到了。

祝缨道:“你不是回家去了吗?不多陪陪家里人?”顾同近来一直伴在她身边,跟着北上南下的,很少回顾家。这次到了福禄县,她特意给了顾同几天假,让他好好回家团聚。项安也被她打发回家住几天,她现在身边也没带什么人,就自己逛。

顾同道:“正跟他们打牌呢,输得好惨!正好,他们有人说,府衙那儿来人见老师,我就借口打听逃了出来。”

祝缨道:“小赌怡情,不要成瘾才好。”

“嘿嘿,也没那个钱输。”

“你没钱了?都花哪儿了?”

“钱是有的,输的钱就没有了。”顾同笑嘻嘻的,很自然地接过了祝缨手上的一堆零碎。

祝缨提着酒葫芦,将零散的交给他,道:“消息挺快。”

“县城这么小呢,什么都瞒不住。哪家有个什么事,没几天,半个县城都知道了。您回来,他们都看着您呢。”

两人一面说一面回到了清风楼,东西放下,顾同就问:“老师,府里没事吧?”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儿?”

顾同不再问,见祝缨吩咐了将酒葫芦收了,他就坐在一边拆零食吃:“好久没吃到了,等回程的时候再多买点儿带回去吧,锤子石头俩小子也是爱吃东西的时候。”

“行。”

师生二人现在都比较闲,秋收虽然开始了,祝缨现在没有直辖的地方要她管,即便管,没有一开始就直接插手的,总得有个由头。两人就坐在桌子边吃零食,一会儿连丁贵等人都叫过来,很快她花了一百五十六文买来的各种零食都被吃了个精光。

顾同道:“我再去买点儿。”

丁贵道:“哪用小郎君?我去就行!”

顾同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是外乡人,要被骗的。”

“啊?”丁贵看了看祝缨,“大人管过的地方,又那么的热情,怎么会……”

顾同嘲笑道:“能有优待的只有老师,顶多再算上家里的那三口,杜大姐上街都得自己讲价。我过去,也不过是知道哪家东西好吃,认得路。你?不宰你宰谁?再实诚的商家也是要养家糊口赚些钱的!”

福禄县之民风淳朴,也是因人而异的。以往一些路边挑担卖自家零碎、自家菜蔬之类的小贩,账都算不清爽,遇着个心眼儿不好的往往会被买家占便宜。这二年,小贩们不容易被骗了。这些坐在路边的乡下人,并不全指望这个吃饭,主业还是种地。街边的商家就不一样了,人家靠这个养家的。免不得耍点心眼。

祝缨道:“这儿要是个大同世界,还要捕盗、大牢做什么?他们心里向着我是真,寻常人哄不了我也是真。想事儿的时候别一根筋。民风之淳朴与朝廷赋税之人口、田地一样,都是要不时维护的。叫他去,他也是个小财主,今天就吃他的大户了。”

“大户算不上,略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学生这就去买些来,管叫人人都吃上。”

丁贵道:“小郎君出钱了,那小人也跟着去出点力。帮着拿东西。”

他们两人出去了一圈儿,顾同买了五百余钱的种种吃食,往路边借了辆车丁贵赶着车跟他回来了。路上,顾同问丁贵:“府衙里来人了?”

“是啊,新来的司法佐过来诉苦呢!我瞧着不太好,怕不是想戳着大人出头为难章司马吧?”

顾同问道:“怎么说的?”

丁贵一五一十将司法佐哭诉的内容都说了出来,顾同先骂一句:“还敢背后编排老师!”然后又疑虑,“不应该呀。老师对我讲解过,咱们这位新司马路子正、升得快,不应该是这样的作派。这是为什么呢?”

“害!怕不是一分的错处被他们说到十分。”

“章司马才到几天呢?就这么能激起义愤了?”

丁贵笑道:“这个小人就知道了。”

“诶?你知道?”

丁贵道:“小郎君知道的,我们四个,同我表哥,我们这些人家里也都算有点儿小来历,伺候过的长官多了去了的。几辈子的人,见过各种上官,闲时当个故事讲也比别人多知道一点儿门道。甭管章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同咱们大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底下的人就要无机可趁了。挑拨一下,不费事。”

“要是两边说破了呢?”

“那就说是自己眼瞎,认错了。”丁贵说。

顾同道:“心怎么这么脏呢?都放在这些事情上了。”

丁贵道:“可能,章司马办的事儿也有几分影子?都是小人瞎猜的。小郎君千万别说出去,还得是听大人的吩咐。”

“放心,不会出卖你的。”顾同本意只是问一问司法佐干嘛来了,并不十分看重丁贵的意见。想知道怎么回事,他直接问祝缨就行了。

回到清风楼,众人开始分零嘴吃,司法佐也被叫了来一起吃。顾同借机与他搭上了话,晚饭后提了一壶酒来与他月下小酌。

司法佐又向他哭诉:“小郎君,救救我们吧!还请小郎君向大人进言。”

顾同听了他诉说的内容,也觉得章司马干这个事儿,即便只有几分影子,也是个糊涂人了。他道:“老师不即时回去是为你们好呢!你们一送信,老师就回去了,章司马还不知道是谁弄的鬼么?你就安心住几天吧,老师既然已知道了此事,就必有计较的。”

安抚下司法佐,借此事由请教祝缨。

祝缨道:“第一,我还有事没办完,没有为这个改变行程的道理。第二,章司马断案的卷宗我还没有见到,不能先听一面之词就说他错了。第三,你或许不记得我刚到福禄县的时候接了多少案子,思城县的事儿你总记得住。这其中,将人分为贫、富,哪一方告状的实情多呢?”

顾同道:“这……虽说仗势欺人的确实多,这么个断法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祝缨道:“也许讲的不是你所想的道理呢。你先不要声张,看!到了这个时候,你处官府之中,混迹官员之侧,许多事情就不是像读书时那样我叫你背几本书,你背完了,就能考得比别人好一些了。有些东西,老师说,不如你自己先看。”

“那学生还是先看看吧。”

祝缨道:“司法佐就继续留下来吧。只要章司马没发现、不处置他,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是。”

——————————————

祝缨又住两天,不让莫县丞给她安排行程,往县郊走了一走,看看稻子,又回来看看仓库之类。

苏鸣鸾到了。

苏鸣鸾在县衙附近有宅子,她现在不在这里住了,宅子还没转卖派了个心腹在这里看屋子,她来了不住驿馆,先到那里安顿。县衙有人知道了,飞奔到清风楼报信。这边童立跑到清风楼,那边苏鸣鸾后脚也派人送帖子来。

顾同拉童立去喝茶吃点心,祝缨正好接到苏鸣鸾的帖子。一打开就看到上面赫然写着,苏鸣鸾是带女儿前来见她的。

看来是铁了心要把女儿送她手上了。

“快请进来吧。”

赵娘子陪同侄女、侄孙女一同进来,苏鸣鸾也着官服,英气飒飒,眼晴更亮了一些。小女孩儿的衣服还是很有混合特色的,式样是山下的,绣纹明显有些不同。

祝缨道:“来了?”

苏鸣鸾道:“拜见义父。”小女孩也仿着母亲的样子,也作了个揖。

“快坐吧。”

祝缨让人上茶,又打劫了顾同的许多零食,摆到了小姑娘的手边,小姑娘好奇地看着。苏鸣鸾道:“小妹,吃吧。”

小妹这才开动,椅子高,她两条腿悬空一晃一晃。祝缨看她比在寨子上见着的时候活泼了不少。

祝缨问苏鸣鸾:“你想好了?”

苏鸣鸾道:“义父,阿苏县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大部是你的族人吧?”

“是。”阿苏县绝大部分的人都是阿苏家的,夹杂少量的瑛族其他家,以及更少量的其他族的人。再就是零星一点因为种种原因从山下逃到山里的。

苏鸣鸾道:“如果只是刀耕火种,互相残杀、祭祀,驱使奴隶,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可以维系的。想要更好一些,不提什么‘教化’‘参与朝政’,哪怕只是为了将家族管得好一些,识字、记账、下令、安排各人做各人的事,都是应该学的。只要想让寨子更壮大,就得比先人做得更好,它就会越像一个官府。寨子里哪怕是懂得最多的巫师,也没有山下一个傻博士能教给人的多!小妹她得认字、学算数、会写文章,会管事!”

“离开故土太久,就会不谙当地情况,血脉上,她是族人,心里,恐怕不容易被接受。”

苏鸣鸾坚定地道:“总要有所取舍的!做人的道理学好了,回来以后纵使艰难些,也能站住脚。再说了,还有我呢!义父也不是福禄县的人,这里的人多么的爱戴您!您也不是生在寨子里,阿爸阿妈和我,都愿意相信你,我愿意把孩子交给你。事情做得怎么样还要看人。”

祝缨道:“夸得我太厉害啦。”

“都是实话。”苏鸣鸾说。

祝缨道:“这么小离开家,生病、想家乃至于发生危险,你都不在她身边。”

“那都是小事,我要给她最好的,她就得自己也吃苦头。”

祝缨看着这个小孩子,这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里透着丝野性。祝缨问道:“你阿妈就要让你随我走啦,你怕不怕?”

“不怕!”小妹响亮地回答。

“嗯?”

小姑娘笑的时候小鼻子先往上一皱,然后整张脸都烂灿了起来:“我不怕。”

苏鸣鸾道:“我给她准备了几个人,还请义父收留。”她给女儿配了四个仆人,一男一女两个成年的,再有两个女孩子与小妹的年纪相仿。无论男仆还是女仆,面目都比较端正。他们能够说比较简单的方言。小妹也能说一点简单的方言,苏鸣鸾道:“教了她一点儿,我总是忙,无法教太多。不能耽误下去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开始学就晚了。”

祝缨道:“不能小妹小妹地叫吧?她总得有个名字。”

苏鸣鸾道:“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苏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只要不是什么恶名,有什么不合适的?哪个哲?”

苏鸣鸾道:“双吉。”

“那倒不错。意思也很好。”

“义父答应我了?”

祝缨点点头:“答应了。”这孩子到她这里,甚至有点“质子”的味道。“质子”的生活是很难的,一个弄不好就两头不是人。

苏鸣鸾又让女儿拜见祝缨,小姑娘之前显然是演练过的,也作揖,动作似模似样。张口便是:“拜见阿翁!”

祝缨噎了一下,道:“好。来!”

她解下了身上的玉佩给了苏喆:“这个当见面礼啦。”

苏喆道:“咱们见过的,阿翁给过见面礼了。”

“那就再给一次。”

小姑娘接了玉佩,往自己的小腰带上系,她的手指很灵活,三两下就给玉佩系腰上了。

苏鸣鸾道:“她也会写几个字了,识字歌已背全了,上面的字还没认全。”

祝缨道:“是个聪明孩子。”

苏鸣鸾道:“真是个傻子我就不费这么大的力气了。”如果女儿傻,她顶多给她个安逸富足的生活,然后自己赶紧生下一个。自家寨子,还是传给自己的骨血更好。女儿只要可堪造就,她就不想再费力气生孩子了。

祝缨道:“寨子里还好吗?”

“还好,他们也能够接管一些事务了。哼!不让他们接管也不行!能写会算,确实方便。”

两人又聊了一些治理上的问题,苏鸣鸾既有问题请教,也有要求想提。她的想法,既然她已经是朝廷命官了,贸易的事情就不用太多限制了吧?至少不仅是一个福禄县,她的族人应该可以再往更内地的地方行走。

祝缨道:“这是自然。”

苏鸣鸾笑道:“那是极好的了!只要义父点头了,我就先派人试试。”

“收成怎么样?”

“还得再过几天才能开镰,我正好下山办完事回去。义父先前提的请朝廷设官署的事儿……现在是时候了吗?”

祝缨一挑眉:“话里有话。”

苏鸣鸾笑道:“是。”

起先,她不想做这件事是怕朝廷太多插手她的领地,更是因为朝廷之前的信誉很不好,挑拨离间的。这大半年来她就忙一件事——将整个阿苏家握在手中。现在敢跟她叫板的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向朝廷再要几个县里的官职,以奖励一直以来为她效力的人了。

祝缨道:“还是想你定人,朝廷批?”

苏鸣鸾大大方方地说:“是。”现在她离入朝议政还差老远了,也不能就这么将祖传的地盘拱手交给朝廷指派的人来掌管不是?

祝缨叹息道:“又要写奏本啦!”

苏鸣鸾道:“这肯定难不倒义父的。”

祝缨道:“好吧。就这么定了。”她也得写奏本,将事由代苏鸣鸾再做解释。

苏鸣鸾熟悉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奏本来:“请义父过目。义父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再改,改好了我再回去。”

正好,她也可以陪女儿在山下多住几天,让女儿适应适应。苏喆表现不错,没有哭闹就与母亲住在了一起。

祝缨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善解人意:“县里到府城也就几天的路,你与她同去吧。自我到府城,你还没到我的地方看过呢。”

苏鸣鸾笑道:“求之不得。”

祝缨与她先在县城住了一天,这一天将奏本改好、自己的奏本也写好,当时由福禄县发往京城。然后再带着她们母女启程回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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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鸣鸾下山是有备而来,不但奏本写好了、女儿连同行李都带下来了,她又将自己的一个心腹也捎带下山了。

此人祝缨也认得,是苏鸣鸾的伴读之一,是个叫苏晴天的年轻女子。苏晴天跟苏鸣鸾是本家,因为出生的时候连日阴雨放了晴,本名就叫“晴天”,她觉得这个名字挺好,下山取名也不用另想了。

见了祝缨也叫:“老师!”

祝缨笑道:“很好。交易的事交给你了?”

苏晴天道:“寨子里的产出就这么点儿,想要过得好,少不得多下山倒腾些东西。”也不止是商品贸易,就像祝缨对他们说的,如果只是凭贸易,祝缨能把他们家底给掏空了。她也有个“学习”的使命与之配命。能顺手做点生意补贴家用就更好了。

她不陪着苏喆住在府衙里,打算在外面赁个房子住,自己也带点帮手之类。她随身的行李里已带了一些山货。

一行人走了三天,便到了南平县界。

苏鸣鸾骑在马上,马鞍前放着女儿,一声叹息:“真大啊!!!”

“山里地界又小了吗?”祝缨问。

“不一样的大。”苏鸣鸾说。

苏喆坐在马前,好奇地看着与她生长之地不同的景致。南府境界也有一些山陵,平地比她们阿苏家要多得多。祝缨一路既是给苏喆这小孩子介绍,也是让苏鸣鸾跟着听听。

偏远地方的管理较之富裕之地已算简单了,听到苏鸣鸾耳中仍是感慨:“治理一个地方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呀!”

“一府比一县难的何止数倍?譬如养家,养两个就比养一个还要费心,不止两份儿家产,还要防着打架。还要防着分家之后二人都变得平凡贫穷。治理一地也是这样。”

苏鸣鸾频频点头,道:“我只恨不能像以前那样时常能听到义父的教诲。”

“你已经上手了,还用别人教吗?我看你已然懂了其中的诀窍。”

两人都是一笑。

又行一日,晚间便到了府城。

苏喆一张嘴张得很圆:“哇!好高!”

府城的规制就比县城要大,城墙也高。郭县令等人也从驿站得到了消息,跑出来迎接。

祝缨下马,道:“不必多礼。秋收可好?”

郭县令道:“好,好。都还算顺利,只要……只要百姓别被旁的杂事乱了心神就更好了!”

祝缨道:“哦?”

“正在这个时候,章司马又放开了接案子,这不是添乱么……”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小声,他的级别与章司马平等,但是章司马职位上是他上级。郭县令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下官这儿正督促秋收,回头一看,竟有些人活儿干得丢三落四,一问,是到府衙看热闹去了。大人,不是下官怠政!”

委屈死了!

祝缨道:“从今天起,你只管将秋收之事办好。”

“是!”郭县令脸上也不愁苦了,精神顿时就充足了,“这位是?”

他终于看到了苏鸣鸾。

祝缨道:“阿苏县令,苏鸣鸾。小妹,这是南平县的郭县令。”

郭县令很快想起来这位是谁,拱一拱手:“原来是,呃,你啊。”一般官场称“某兄”、“某公”是比较常见的,郭县令却知道苏鸣鸾是个女子。突然卡壳,含糊带过。

苏鸣鸾适时地说:“原来是郭县令,才听义父提起你是个能干的人。”

“义、义父?哦!大人?恭喜大人,恭喜苏县令。”

祝缨道:“老早的事儿了,现在恭喜是晚啦。她自有事,碍不着你。府衙里的事有我,你忙去吧。”

“是。”郭县令一路陪着她们到了府衙前,又问要不要准备驿馆之类。

祝缨道:“她们住在府衙里。”

郭县令心想:你们一家人,随便你们。他压根就没想到苏鸣鸾是别县县令无故不得越界这回事儿。在他的心里,苏鸣鸾还得是个獠人的头儿。那她往哪儿跑就都很正常了。如果出事儿,也是祝缨在前面顶着。

祝缨先带苏鸣鸾等人到后衙,苏鸣鸾与张仙姑是熟人,见面就叫“阿婆”,又让女儿来拜见。张仙姑正是喜欢小孩子的年纪,看着小姑娘就移不开眼睛:“可真俊呐!”身上一摸,觉得自己戴的不适合给小孩子,就让花姐开箱子找缎子之类。

祝缨道:“娘这么喜欢她,就让她在咱家了,好不好?”

张仙姑还当女儿在客套呢,张口就是:“那敢情好!就是这样标致的小闺女,谁舍得给你?”

苏鸣鸾道:“我舍得。”

张仙姑挨了当头一棒:“啥?”

祝缨道:“她送孩子过来上学呢。”

“女孩儿家,这学要怎么上呢?四下都是野小子!”张仙姑十分忧虑,“闺女跟小子混一块儿,也不担心?”

祝缨道:“这不带伴儿来了吗?大姐,给她们安排住处吧。”

小江主仆俩从后衙搬走,家具并不曾带走,一应用品都是全的。张仙姑又要开库取铺盖之类,又让杜大姐打扫屋子。苏鸣鸾带了仆人来,也帮着收拾。苏鸣鸾看了府衙的居住环境,比县衙又好许多,屋子也宽敞,男仆都在外面。现在住的这个院子连书桌、书柜都有,也不用另置办。

祝缨让女仆跟苏喆住在后院,男仆安排在前面跟项乐做邻居,因为项乐懂奇霞语,便于交流。

张仙姑本来想问祝缨弄那么多甘蔗和家什回来干什么用,现在也顾不上那些了。又是传话给侯五,去外面酒楼订席面,又是催杜大姐上茶。

祝缨道:“你们先安置,我得到前面看看。”甭问,一定有人急着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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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一回来没去前衙,但府衙里的人都知道她来了,到后衙没多久项安就进来说:“大人,李司法求见。”

祝缨抽身到了前衙,章司马也停了手上的事儿出了签押房等着祝缨呢。李司法就守在前衙与后衙交界的那个门口,一路将她迎到前面,口里说:“大人,您去看看那个案卷吧……”

正告着状,猛一抬头,章司马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

祝缨先开口道:“司马。”

章司马也装作没听到刚才司法佐说了什么,拱手一礼:“府君。”

两人都当无事发生,只有李司法被尴尬地放在原在,支吾一声,也拱手:“见过司马。”

章司马道:“府君现在有事,下官就等会儿再来寻府君。”

李司法将心一横,告状不能告一半儿不是?他硬着头皮跟着祝缨进了签押房,在丁贵斟茶的时候差点自己接过来给祝缨送过去,惹得丁贵看了他好几眼。

祝缨道:“司法佐我已见过了,是为章司马断案的事?”

“是!这不是乱来么?”李司法打开了话匣子,“大人想,哪有司马放话说‘只管来告状’的?朝廷本就不鼓励百姓诉讼,会养坏风气。章司马他,他……也是郭县令当时不在县衙,他去外头督促秋收了……”

李司法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说着说着平复了情绪才慢慢将事说出。

郭县令做县令也算称职,每年秋收他也都亲自督促,有时也会下乡看看。更兼他南平县的公廨田也在城外,他也比较上心,不至于深入民间倒也会出城溜达。他一走,想告状的人没遇到他,县衙里的人秋收时也没心管别的,也不想收状子。原告转头奔府衙来了,祝缨也不在府衙。

但是府衙比县衙在此时要清闲一些,小吴等人忙一点,章司马新官才到,比较闲,他给接了。

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一通暴打富户,自此声名远播。

李司法说到这里,又说了一句:“大人到任,且没有他这样呢!弄得人嘴里就只有章司马,不知道府里还有别人了。”

说完这一句,又补上了一状:“他来之后,还要调旧案来查看呢!大人,旧案您都下令复核过了,他还要查看是个什么意思呢?”

叨叨地告了好长的状,说得口干舌燥了才停下。

祝缨道:“原来如此,你也辛苦了,这些日子都上火了。丁贵,让灶上大锅多熬点儿凉茶备着。”

丁贵道:“是。”

李司法道:“凉茶怕也治标不治本哩。”

“好啦,不要说怪话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我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

李司法高兴地告辞了。

祝缨又让人把章司马给请过来。

章司马是有备而来,他抱着厚厚的撂案卷过来,祝缨道:“这是?”

章司马道:“大人出巡的这些日子,因县衙忙于秋收,府衙便接手了一些诉讼。卷宗在此,请大人审阅。”

祝缨道:“这么多么?”

章司马道:“下官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哩。”

说着,将卷宗都放到了祝缨的桌上,然后说:“都在这里了。下官已审过一回,一应证词都记录在案,有些物证也都在库房里放着了。”

“有人命官司吗?”

“眼下还没有。”

“哦,那就不急。”

章司马提一口气道:“大人还是审阅一下的好,您才是南府的知府呀!”

祝缨道:“行。”

她真就提起第一件案子开始看,她看案卷、章司马看她,看得不着痕迹。看着看着,章司马有些吃不准了:这样一个仔细的人,何至于一目十行?难道真正能干的是他手下的那些个人,她只管吩咐手下做事?

祝缨很快看完了十份卷宗,都没什么大毛病。这里一共二十二份,十份里照着“贫富”这个标准来判,谁有理、谁没理竟是没有什么是非上的毛病,有问题也只在于“罚得轻重”。

章司马十分的聪明,他心里很有数。有些案卷单从记录上根本看不出贫富,只要不是官吏,那都是“民”。无论如何曲笔,都能看出来其中一方的强势,另一方的弱势。字里行间的情节也能显出来,譬如一个村子里,谁是族长谁是普通族人。

这差别就很明显。

章司马都准备地分辨出了各人的身份,然后就拣着穷的、苦的、老弱病残的判有理。

祝缨喝了口茶,继续将剩下的十二分都看完了,然后随手从中挑出了五份,这五份是她认为有问题的。其中一件就是司法佐跑去福禄县告状的那个张富户的案子。

案情是,两家是同族,张无赖家无恒产,张富户还算本份。说是“还算”,是因为张无赖赌钱输光了家产之后将田产变卖,按照规定,是优先由本族人购买,张富户买了,可他没在官府登记过户,也没上这个税。是两个人私下写了张买卖的契书。

张无赖听说章司马“心疼穷人”之后就跑来告了一状,说是张富户侵夺他的田产。

亲族之间购买田产,价格比市面上会稍低一点,张富户自状给的价格并没有特别的低。祝缨看了这个价,确实,也就是个九折。是比较正常的。

没过户,就是他张无赖的。

章司马就问了一句话:“交税吗?”

张无赖当堂许诺,道:“交!我补交!”

章司马就给田判给了张无赖。

张富户的倒霉还远不止于此,眼下正是秋收呢,这一判,张富户家种了一年的粮就白送出去了。虽不是自己亲自耕的,种子、农具、耕牛、雇农的费用等等他都出完了。买地的钱也是给了张无赖了。

祝缨道:“这几个我留下了。”

章司马探头一看,吃了一惊:他竟都看出来了!

他定了定神,道:“是。若论张某这个案子,下官倒有些解释。”

“我并非疑司马。”

“下官也是地方上出来的,府君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一来一去,隐田也就出来了。让他坐大,未尝不会变成一个劣绅。尾大不掉就是劣绅。”

章司马也是县令出身,看得出其中的猫腻,张无赖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一查,是条赌棍。凡赌棍,人性所剩就不多了,老婆孩子都是能卖的,章司马以前还见过手剁了两根指头发誓要戒,最后拿三根指头摇骰盅的。

“张富户?哼!该吃点教训!”他故意的。

祝缨点头道:“就算给了张无赖,不用过年他就得又卖出去啦。那样的人怎么会用力耕田?这地就又要荒了。眼下农桑为要,令张富户补税,地还给他,如何?”

章司马板着脸道:“大人要如此说,下官也不好争辩了!”

祝缨等他说另外四个案子,他却又不讲了,只一拱手,看看到落衙的时候,他回家了。

仆人牵着马,见他一直板着脸不说话也不敢问。一路上不断有路过的穷人向章司马问好,也有富人躲着他走。

章司马对问好的人点点头,躲着他的人他也只冷冷地一瞥。

回到家里,仆人小心地说:“大人,可是衙里有了闹心的事儿?知府大人……”

章司马看了他一眼,仆人缩了缩头,章司马翘翘嘴角,微笑了起来。

仆人摸不着头脑,再次小心地问:“大人这是,气疯了?知府大人斥责您了吗?”

章司马大笑:“他便斥责我又如何?”他敛了笑,“你们出门,待贫者要客气,懂吗?”

“是。可是大人,富户都绕着您走,这……”仆人这些日子也被人塞过红包问过事情,也想向章司马问个明白。

章司马道:“这里就算是富户?哈哈哈哈!他们犯法的事儿比别人可也不少,袒护他们有什么用?”

“祝大人明事理”永远不如“章司马心疼穷人”传播起来快。

祝缨走后半个月,章司马一战成名,祝府君掌控全府,谁也不能将忘了府里还有一位司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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