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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丐散去,婚仪继续,新娘子下轿子后的事宜一节节走,就在拜堂的时候,呼啦啦十几个大汉扛着个草席与那一众叫花子闯进门来。那大汉各个膀大腰圆,面露凶光,把草席往喜棚地下一扔,草席里露着一双脚出来,只说刚才被打吐血的小叫花子被新郎打死了,要扯了新郎见官。

这堂还没拜完,新郎如何能走,便是不怕打官司的,婚礼也禁不住折腾。张掌柜情知不妙,那主管也没了主意,正拉拉扯扯间,却见一人分开人群,高声道:“你这帮汉子,有个管事的出来说话”。

一个高个汉子出来道:“你是什么鸟人?不干事的就别自惹麻烦。”

“小可姓宋名江,承蒙江湖朋友看得起,人送外号‘呼保义’。你们何故在此喧嚣?”

“啊,你可是郓城县衙第一名押司?表字公明外号‘及时雨’的?”那高个汉子惊讶道。

“正是。”

那人拜倒道:“早就听闻押司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今日见到,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我们本是贩枣子客商,来此处收枣,小孩子见此处有几个乞儿,便与他们一同玩耍。刚才那几个乞儿抬着我儿,说被这新郎打吐血。我急忙请郎中,没等郎中来到,小儿便没了气息,正要拿那新郎抵命。”

“有何证据?”

“有那几个乞儿作人证。”

人堆里钻出来几个乞儿,正是刚才挨打的那几个,团团指了新郎说:“就是他打的。”

张掌柜急忙拉了宋江道:“宋押司,不是我儿打死的。”

宋江步步紧逼,不给张掌柜脑子转弯:“那是谁打死的?”

那几个家丁叫起屈来,“掌柜,可是你发话我们才打的,谁知道那孩子就死了,想来本来就有病,被老天爷收了去。”

“原来是你这老东西教唆!”那高个汉子手指着张掌柜,转头对宋江说道:“押司也听见了,此事全凭押司做主。”

张掌柜更是没了头脑:“宋押司……”

宋江拉了张掌柜到后堂一个无人僻静房间,道:“看那汉子不像是个执意要见官的,不然他们直接到衙门报案不就行了。倒是有可能私了,你不如破财免灾吧,不然给你发配个几千里,小命难保。”

“私了也行,只怕那汉子不答应,还请押司做个中人。”那张掌柜被唬的脸色发白。

“放心,包在我身上。”

宋江出来与那汉子道:“主家愿意私了,你可愿意?”

“这哪能行,我儿子一条命不能平白无故被他们打死,定要见官。”

“你这汉子,见官又有什么好处,便是给那老儿定罪,你又能得几个钱。若真听我一句劝,便私了罢。”

那汉子沉吟只不出声,宋江又道:“我与那张掌柜有旧,便看在宋江面子上。”

“既然宋押司张口,我也不好薄了颜面,私了便私了罢。”

那掌柜听了大喜,便按那汉子要的数给了钱,那群汉子并乞儿便带着尸体走了。张掌柜千恩万谢了宋江,请他做了婚宴首席。

且说宋江自婚宴喝的醉醺醺的回来,唐牛已在乌龙巷宋江租的院子门口等候多时。宋江问道:“可都安排妥当了?没什么纰漏吧?”

“押司放心,那批过路的贩枣子客商早就出城去了;那个吐血的小孩是我乡下一个亲戚假的,本就得了痨病,时不时就吐口血,又没真个打死;那群乞丐全蒙在鼓里,也不知道什么。”

宋江点点头:“此事你居中策应,功劳不小。张掌柜的钱除去给贩枣子客商的,还剩多少?”

“还剩四十贯。”

“你拿一半,只要少赌!剩下一半分与那些乞丐,莫克扣了他们。”

“押司,你真是我的孤老。我家附近月底有一户人家也要办婚礼,再来上一次吧?”

“这次只是练兵,看那些叫花哪些是听话的,哪些是机灵的,哪些是勤快的,以后指使起来容易。郓城县腚大点地方,同样的事不能再来,不然容易露馅,得变换了花样。”

“押司教训的是。”

“你让那些乞丐眼睛放亮点,但凡城里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物,比如打拳卖膏药的、上任的军官、刺配的犯人、卖唱的烟花女子、卖解的跑马班子等等,还市井里的传言,都要报与我知道,我都有赏。”

唐牛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

宋江酒劲上头,进屋小睡片刻,待醒来已是申时,日头偏西。午后醒来时独自一人,格外的萧索孤寂,听着远处几个孩童打闹的尖叫,宋江觉得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没用极了。虽然前程被职方司的人说的是天花乱坠,但风险重重,他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尤其是当上第一名押司后,他觉得这个样子也不错,干嘛要去冒险?只是职方司就像个巨人一样,动动手指头就能毁了他现有的一切。宋清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抵挡的,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如此。落草当卧底,已经是自己宿命中的一部分,就像死亡一样,他只能拖延,而不能避免。

“哗啦”一声,宋江在葡萄架下用冷水冲了个澡,收拾了野狗一般疯跑思绪,逼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他擦干了身上,换了身干净衣衫,又成了那个干练的宋江。他还要用这副形象回宋家村。

春风微醺,四处锦绣,道路两边的麦苗长到七八寸,大地青青一望无际。宋江摇晃着走在碎石路上,往宋家村奔来。

宋家村古已有之,村里有人在春耕时曾经挖出过骨片,上面有文字。治学的先生看了,说写的是“廪丘”二字。传言战国时的孙膑就生在此处,鬼谷子代九天玄女娘娘传天书与他,成就一番事业。

宋江母亲早丧,只有一个老父宋太公与弟弟宋清在村里守着田园过活。宋太公精通医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平日里省吃俭用,辛勤耕作,挣下四十余亩水浇地,建成一个大庄园。

行了大半个时辰,天上遍是晚霞,群鸦归巢,喧噪不已。

远远看见一个村庄,杨柳榆树,长满了绿叶,簇拥了村屋。在路边村角,夹杂了红白的桃李。那村便是宋家村。宋家村里纵横错落的屋舍好像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野蘑菇,村子东侧卧着一座沙岗,像头老黄牛俯卧在宋家村嘴边嚼着青草,名叫卧牛岗。据村里老人讲,这沙岗是有来头有历史的,可具体是什么来头谁也说不上来,但这丝毫不影响宋家村人提起这沙岗时的自豪口吻。

宋江行到村口时,正有个货郎在那唱着山东《货郎转调歌》。那货郎一手捻串,一手打板,唱道:“货郎儿,货郎儿,背着柜子满街闯。鼓儿摇得欢,板儿打的响。生意虽小,件件都全,听我一声喊,杂色带子花红线,博山琉璃簪。还有那,桃花宫粉胭脂片,软翠花冠。红绿梭布,杭州绒纂,玛瑙小耳圈。”

那货郎唱的圆润嘹亮,婉转跌宕,引了几个小童与村妇聚在那里看货郎担上的东西。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农人们手里闲钱少,因此看得人多,买的人少。

宋江问道:“货郎,生意如何?”

货郎看他穿的整齐,不是寻常人物,毕恭毕敬道:“回官人的话,这两年连着是贱年,人手里余钱少,连带我这也是生意惨淡,勉强糊口罢了。”

“是这个道理,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满。你今晚可有下宿的地方?”

那货郎摇头道:“还没有,小人蚁命一条,胡乱找个背风的地方熬一夜便是。”

“既如此,等天黑了,你到村北河边的宋家庄园来,分文不收你的,反要与你笔好生意做。”

那货郎有些疑惑道:“还有这种好事?”

旁边一个村妇道:“你这货郎,真不会说话,这位官人是县衙里的宋押司,有头有脸的人物,吐口唾沫砸个坑那种。”

货郎道声得罪,说:“非是小人信不过押司,只是前几日刚有个做绸缎生意的同伴,忽然找不见了,因此警醒了些。押司且请先行,小人做完生意便到。”

宋江来到庄园里,一个年轻的后生迎上来。那后生走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站着的时候稍稍有些倾斜,整个身体的重量落在一只脚跟上,让人觉得他非常自在、悠闲,没有任何生活的困扰。

后生下巴上有颗黑痣,将脸上白白的肌肤衬托得更白。郓城这里对人脸上的痣有个奇怪的说法,叫“痣宜露,不宜藏”,意思是说人的痣如果越明显,就越是富贵闲散的好命。看这个后生的痣,是十足十的好痣了。

那个后生道:“哥哥回来了。”原来这个后生便是宋江的嫡亲弟弟,铁扇子宋清。

“是,我上次让你在后院打的井如何了?”

“没……没……”宋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口吃。

宋江脸上不悦:“怎么还没打好么?”

“没……没问题,打好了。只是打了三丈便全是麻姑石,费了不少力气。真是奇怪,按理说遇到麻姑石应该出水才对,偏偏没……没……没有水。”

“就是没有水才好,且随我去后院看看。”宋江拉了宋清便走。

后院里有几间佛堂,供的是九天玄女娘娘。佛堂前是个花园,花园往左是一片菜地,菜地中间两是一口大草塘,周围长着堆翠山似的柳林,水面上飘荡了零落的荷钱。水微微颠簸,风由水木清华之所吹来,分外凉爽。

花园里长满了奇花异草,此时正值春暖,有那海棠、杜鹃、山茶、玉兰等早开的花正在争艳。放眼望去,只见牡丹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是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

花园中正有一口新打的井,新土还堆在一旁。

宋江低头看了,道:“够用了,不用往下打了。这井还有活计,只是请不得人做,得我们兄弟两自己做。”

“挖井不出水,能有什么用,不白费工了么。你还要做什么活?”

“你从井底,打条横道到佛堂底下,掏一个地窖出来,然后佛堂底下,供桌下面,也挖一口井,平日找木板盖了,压上供桌,有紧急事时,可用来躲避。”

“能有什么紧急事?这土方量也不少,说是我二人做,你拍拍屁股上县衙去,还不是我一个人干。”

“你有所不知,我刚被提拔成县衙第一名押司,日后抓差办案,少不了得罪人,便有些个漏网之鱼前来报复,也好躲藏。而且衙门里来钱方便,也少不了找个妥善地方放。”

“你不过是吏,又不是官,能有什么来钱的地方?这些年只见你拿钱出去,还没见过你拿钱进来。”

“兄弟,你是没跟县衙打过交道,我便说几个名头,有鞋脚钱、酒饭钱、宽限钱、买放钱、灯油钱、画字钱、隐报分例、打网钱,以前我是小押司,少有人送钱与我,如今我做了第一名押司,这些钱,比县尉的俸禄只多不少。”

“这么多名目?你个忤逆子,还有脸回来?”却是宋太公拄着拐棍来到。

“父亲,还生气呢?不就是拿了些银钱吗?我已经当了第一名押司,那些银钱,还不是片刻就收回来。”

“逆子,你就这么打算盘剥百姓的钱吗?怪不得别人都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我宋家是耕读世家,你舍不得下功夫苦读书博个出身,那就本份务农,何必图来钱快去做那小吏!拉屎时攥拳头,有劲不往正地方使!那是贱业,没有正经人做的,便连三代子孙都不能参加科举。”

“父亲,你那都是过时的老一套了。行了,我不与你说。我不盘剥便是,其余的事没法跟你说,日后自有分晓。”

“你扒了佛堂的三世佛的帐我还没跟你算,你有何话说?”

“拜谁不是拜,只要能庇佑世人,九天玄女娘娘不也一样拜吗?”

“胡扯!你当我还不知,你见官府崇道抑佛,做下这等投机打算。那三世佛是你娘生前请来的,你怎么说扒就扒了?罢了,就冲你娘,不用日后,我明日就去告了你忤逆,以免玷污了祖宗门楣!”宋太公气的浑身哆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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