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将军府衙庭院内,正院石阶下,兵器架、参天大树、圆石桌凳紧紧相凑,更加显得整个庭院寂寥空旷。
兵器架上的兵器闪着秋光,圆石墩、方石案上才一日未有人坐便落了秋尘。
一身深绛『色』长袍的福康安临风立在树下,冷风肆意的摇曳着枝桠上有些泛黄的树叶。他随手打落几片叶子,捏在指缝间。
秋意凉人,福康安眉眼紧蹙,有些心神不宁。算着日子,嫣凝早已产子,纵使路上有些耽搁,报喜的信笺也应到达他手上了。
虽然他人不在京城,可是永琰之事还是随着京城中被贬过来的官员传到了吉林。福康安有些气恼,嫣凝的『妇』人之见,才会生出了这许多事。可他不能回去,一旦回去,便会中了永琰与和珅的棋局。
他一拳打魁梧粗壮的槐树上,指节沁出血来,与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遥遥相衬。
立在一侧的赵兴盯看着福康安,怯怯的安慰道:“将军不必忧心,咱们富察府的家书都是快马加鞭从京城送来吉林的,若是府上有何事,又怎么能瞒过将军!”
福康安闻言手上青筋少了些许,他扯起长袍正准备回到屋子里,守在府衙大门处的士兵便匆匆进院半跪在他身后禀告着,“启禀将军,宁夏将军来访!”
福康安扯着长袍的手松了下来,他微微蹙眉,和隆武与他素来交情甚浅,昔日虽同在金川作战,却无多少交集。如今突然登门,福康安实在不好揣测他的来意,只能心想着随机应变。
他坐回厅堂主位,挥了挥手,沉声道:“请!”
说完,福康安的眼眸直直的盯看着庭院大门,一抹玫红身影最先映入他的眼帘。福康安有些愣神,一声急切的“康哥哥”滑入他耳中。他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萼兰已经急跑进来挽着他的臂弯。
一年之久未见,萼兰面容上的稚嫩少了许多,添了一些『妇』人的韵味。他看着她挽起的『妇』人发髻,面上显出兄长的宠溺笑容,“你怎么来了?你阿玛可知道?”
对视上福康安的双眸,萼兰微微有些胆怯,面容上的红润有些变白。“康哥哥可仍在恼萼兰昔日做下的祸事?”
福康安嘴角轻轻扯起一道痕,“何时成亲了,竟连康哥哥都不请去吃喜酒!”
见福康安与自己并不像之前那样生疏,萼兰松了一口气,她弯起眉眼,语气轻快起来。“正值国丧期满,虽然宁夏离京城尚远,却也只是匆匆的办了几桌喜宴!”
福康安顺着萼兰笑弯的眉眼看向她的小腹,心里即刻知晓她为何如此急迫的成亲了。
萼兰口中的宁夏,让他猜到一二,他朗声笑道:“可是和隆武有如此的好福气娶了我这个妹妹?”
萼兰未开口,和隆武便大步朝厅堂走来了,他的朝靴踏在沥青石板上铮铮有力。
福康安与和隆武虽同为将军,却因福康安京官职务高和隆武一级,和隆武弹开朝服上的马蹄袖,半跪着向福康安行礼。
“属下见过富察将军!”
福康安虚挥了一下手,示意他起身。
和隆武起身后,立于福康安身侧,萼兰不禁比较着二人。和隆武虽然英气十足,却不及福康安的俊朗,更少了福康安眉宇间那股凌驾万物之上的霸气。她心中原本想要同福康安赌气,我萼兰虽没有嫣凝的倾城美貌,可凭我的家世也是可以嫁得与你同位而居的将军。可眼见二人站在一处,和隆武身上的光生生的被福康安遮了去,她只得闷闷不乐的不经主人家允许就寻座位去了。
福康安看着小心翼翼扶着萼兰的和隆武,满心的欣慰。萼兰从小虽不是长在富察府,但是海兰察与她心中都明了,萼兰将来是要嫁于富察府的。福康安心中原也是属意于萼兰的,与他而言,萼兰、夕盈、香儿在他心中不分彼此,夫人之位萼兰是最合适的人选。且夕盈阿玛之事过了那么久,朝堂之上也不会再有人非议富察府对伊尔根绝罗一家绝情不顾。
可自有了嫣凝以后,对于他而言,这些女子在他心中早已失了地位,他心中也只能放得下一个嫣凝而已。
和隆武尚不足三十年岁,比福康安虚长了三岁,面上便多了一份处事的坚毅,对萼兰也知温热。见此状,福康安对萼兰也放心下来。心中起初对和隆武突然拜访,存着的疑虑也打散了。左不过是他耐不住萼兰撒娇磨人,又担心她腹中孩子,才陪她走了这一遭。
而萼兰来看自己的心思,福康安与她从小一处长大,又岂会不知,他嘴角弯起看着闷闷不乐的萼兰。
和隆武早就听闻了萼兰身份一事,可嫣凝在福康安心中的位子却是人人皆知的。萼兰是格格,自是不能入富察府为妾,但福康安断然是不愿委屈嫣凝的。这样一来,萼兰是如何都进不了富察府的。若非如此,当初他岂能安心迎娶萼兰。
茶香袅袅,三人各怀心事的坐着,无人愿开口。
庭院的萧瑟绘染着厅堂内三人的沉寂,萼兰最初让和隆武与她同来吉林那份心思,在看到福康安后也消弭不见。才不过一年的光景,福康安身上那份年少的浮躁之气『荡』然无存,反倒衬得她小女儿情怀了。偷偷瞥了一眼神态自若的和隆武,萼兰有些后悔,她苦着一张脸喝着和隆武令人重新为自己奉上的白水,心里百味交杂。
赵兴的急喊划破了秋日的萧瑟,“将军,来了!京城的家书来了!”
端坐的福康安丢下手中的盖碗,便大步跨出去迎住了赵兴,从他手中夺过那家书,急急的打开了。
福康安面上的喜『色』愈来愈浓,他眉眼舒全然展开,爽朗的笑了几声。
“哈哈······好,好,好······”
和隆武与萼兰对福康安如此失态的样子一脸愕然,赵兴对着二人打了千儿,“我家夫人同时诞下了德漩少爷,筠婠小姐!”
和隆武闻言,立即捧拳道:“属下恭喜富察将军!”
萼兰心中虽惊愕了一下,面上却也立即堆起了笑意,“不愧康哥哥如此疼爱她!”
庭院中及庭院外的护卫皆半跪下,“恭喜将军喜获麟儿,恭喜将军喜获千金!”
秋高气爽,数十将士的恭贺声飞上云霄,在蓝澄澄的天空中弥留。直到深夜,福康安仍是毫无倦意,他反复看着嫣凝亲手书的家信。
自他来了吉林以后,嫣凝的信几乎几日便到一封。从起初的蹩脚难认,几月过去了,嫣凝现在的字也已有了柳体的柔韧。
据信来看,嫣凝产子已经一月之久,她生子后,要调理身子不能起身书写家信,可为何罗管家和老夫人也迟迟不送信与他。
盯看着嫣凝信上那一句,“盼君早还”,福康安心绪紊『乱』起来。永琰之事,虽未连罪富察府,但福隆安一向只求自保,甚少参与富察府之事。而福长安与和珅坑瀣一气,若是他出手,便少不得和珅掺和其中。
不论是和珅出手相帮,亦或是永琰独自担罪,于他而言都是痛打颜面。
福康安心火难消,打开了房门,想要平复一下心绪。吉林的深秋堪比京城的冬日,他只穿了一件寝衣,冷风扑面而至,让他一团糟『乱』的思绪清晰了起来。
守在外面的赵兴见福康安的面容被冷风吹得比身上的寝衣还要白几许,他立即去了屋子里拿了端罩出来给福康安披上。
福康安瞥到赵兴欲言又止的样子,挡去了他手上的端罩,沉声道:“有何事瞒着我!”
赵兴立即抱着端罩跪了下来,石板的冰冷冻得他眉眼紧皱,“夫人那封信是和大人府上送来的!”
福康安眸子随即变得锐利起来,他看向了无边的黑夜,双手紧握,骨节在寂寥的夜里发出瘆人的咯咯声响。
次日,宁夏军务告急,和隆武同萼兰原定在吉林多待几日的计划被扰『乱』。二人与福康安匆匆告别,要赶回宁夏。
福康安一身墨黑长袍立于朱红的府衙门前,整个人透着沉郁寒气,衬得似雪山寒玉的面容更加冷俊。
和隆武把萼兰扶上马车,一跃便上了马车。
赵兴奉命牵来了福康安的马,递交于福康安。和隆武闻声掀开车帘对拉扯缰绳的福康安颔首说道,“富察将军不必客气,请留步!启程!”
车夫得令后挥舞缰绳,马车渐渐出了吉林将军府衙门前悠长的街道。
马车驶出城门后,急促的马蹄声、嘶鸣声传来,萼兰掀开帘子不解的看着与马车并肩而行、执意送二人的福康安,“康哥哥何时与萼兰这般客气了?”
面容沉郁的福康安对二人微微颔首,而后扬起鞭子,督促着马儿前进。和隆武笑看了萼兰一眼,“富察夫人在将军心中果真是旁人比不得的!”
京城中富察家、八贝勒府、和第相牵连之事,皆不过是嫣凝的分毫相损足令福康安心绪紊『乱』,这怕是永琰甘愿禁足自己的缘由了。和隆武浅笑着,只不过有些事情不自禁而已,明知这是陷阱,聪明睿智如福康安也是甘愿跳下去的。
萼兰仍是一脸愕然的看着远去的福康安,他策马扬鞭的身影逐渐隐在一片秋『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