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宫殿廊檐遮掩,细细绵绵的雨落在二人身上。吴书来本命小太监撑伞紧随二人的,被福康安一记冷眼看得止步在雕凤宫柱旁,一脸惶恐的看着嫣凝。
福康安看了一眼嫣凝隆起的小腹,若是此时染了风寒,恐连伤了大人与孩子。他紧皱眉头伸手想拿过小太监手中的雨伞,被嫣凝一把拦住了。
她亦是因吴书来刚刚与永琰暗害福康安,心中对他生了芥蒂。可他毕竟是皇上的心腹,嫣凝对他微微摇头,笑道:“富察将军更愿意同我一起雨中漫步!”
说着拉住福康安下了石阶,比之雨中漫步。她更想用这无根之水洗刷掉身上聚拢不散的小姜子怨气与方才在太后灵殿染的阴森之气,洗褪掉敛聚在福康安身上的晦涩霉气。
可经了与永琰在宫门口碎竹一事,福康安身上的晦涩霉气即可转为了阴冷戾气。
木桥被水打湿,微滑。嫣凝被福康安扶着前行,她向他看去,雨雾下他的侧翼带着春寒。
雨滴斜斜密密打在福康安与嫣凝身上,本是雨中漫步的闲情逸致,却因雨滴变大,二人略显狼狈之态。
嫣凝掌心伤口已经被福康安扯下身上长袍的一块缠绕住,血渗了出来,点簇的红紧连着。福康安扯开袖袍小心护着她的手,恐伤口落了雨水发炎。他紧搂她在淮,更怕她染了风寒。
她回首,永琰与和珅并立在宫殿鎏金琉璃瓦的廊檐下。永琰的眸子透过层层的雨雾与她相对视,木兰围场初识才不过半年之久,那个在她心中若孩童的十五阿哥已经变成今日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十五贝勒。
嫣凝立即扭转了眼眸,立在永琰身侧的和珅微微垂着首,她看不到他若弯月眼眸中的黯殇。
福康安的手在嫣凝发髻上用力,嫣凝顺着他的力道直看他的侧翼,她心里因福康安带着酸意的小举动,有些开怀。雨中相互扶持而行,更让她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是富察福康安的夫人,这样的风雨怕是以后要经历很多。
她吸了一口气,用没有受伤的手擦掉睫『毛』上的雨珠,拉着福康安想看木桥下隐隐约约影出的二人身影。
可是她低头一瞧,哪里还来的二人身影,只有雨珠落在水面溅起的水花似节气里的烟花,一瞬即逝,又被新的雨珠溅起新的涟漪。
嫣凝心中有些失落,败兴的往前走着。福康安不解她是何意,只能紧走几步追上她,把她护在自己的身躯之下。
过了木桥,候立在凉亭处躲雨的富察府下人看到福康安与嫣凝出来,立即上前撑了伞。看到自己府中的下人,嫣凝心里安下了许多。
细雨延绵成了大雨瓢泼,仿若天上藏了一个窟窿往下『露』着水。嫣凝掀开马车窗上幕帘,大颗的雨珠密密连缀着,织了一层烟灰『色』的雨绫水缎,遮掩着苍翠的嫩芽树木。她心中的阴霾堵塞在心中,无法散去。
她不禁叹道,“福康安,我好怕,怕自己不知何时就会丧命或者离开这里!”
坐在她身旁的福康安不解离开为何意,他把她揽在怀中,“一切都有我在!”
嫣凝埋首在福康安怀中,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一直隐忍的委屈与恐惧。只因皇上一道命令,十五六年岁的小姜子便被仗毙,连尸首都拖去了『乱』葬岗。
她哽咽着喃喃道:“这本是和珅与十五贝勒布下的局,为何最后担罪的却是小姜子?他们要害的是你,要『逼』着皇上留下的也是你。难道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你们的眼中,竟如此的无价值么?”
福康安轻扶在嫣凝发髻上的手顿住了,他不知她到底是经历了何事,让她已经能够知晓这个看似愚蠢自害却细如蚕丝的陷局。
可永琰也不过是和珅手下的棋子罢了。
皇上年岁已老,纵使再想敛皇权在手,可也是割舍不下血脉了。若以皇上年轻时的『性』情,越权、假传圣旨,这两项罪都是要杀头的。即使不杀头,假传圣旨够得上永琰在宗人府待到郁郁而终,逾越皇权够得上福康安贬为庶民,在大牢里到终老。
和珅常伴皇上身侧,又岂会不知晓皇上如今的『性』情转换。他不过是诱住了永琰心中最想知晓的事,那便是福康安这个私生子与他,对于皇上而言,孰轻孰重。
这些话,福康安原不想让嫣凝知晓,只想她一生都活在富察府享受自己带给她的荣华富贵。
可如今,和珅与永琰显然把她列为了棋盘上的棋子;若是不让她通透这之间密罗的计谋,他怕自己不在时,她又会落入二人的圈套。
听福康安解释完这件事的始末,嫣凝的哽咽止住了,换来惊呼,“你何时知晓他们知道你的身份?”
福康安嘴角撩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以前不知,不过今日知了!”
吴书来是皇上的近侍,定知道十五贝勒将来不是池中物,才会投奔效忠于他。那他的身份又如何隐藏得的住,无非是作为献忠时的诚意了。
回到府上,福康安先去了牡丹堂请安。嫣凝因为湿了身上衣物,直接回了建功斋。
竹香命人把许久不用的火炉子搬了出来,为嫣凝驱体寒。因为她腹中有孩子,故下人只是为她熬了姜汤驱寒。亏的得福康安把她护得结实,才没有染了风寒。
看着竹香及其他下人为自己忙来忙去,嫣凝那颗悬浮不定的心,也安了下来。
牡丹堂的花在雨中飘摇着,无风做『乱』,花束也立的挺直。春日多雨,天放晴后,青石板上总是落了红绿碎瓣。落在眼眸中,惹人愁思。
老夫人隔窗而观那些与雨珠相抗的顽强花朵,雨下了好几个时辰,一些娇弱的花已经碎了一地。
她对李嬷嬷叹道,“那些束着不肯落下的花,倒像极了夫人!”
李嬷嬷附和着,“是啊!夫人看似娇弱,面对这许多的计谋棋局仍能心态宁和。”
当初她瞧不惯嫣凝,是因老夫人瞧不惯。但如今见老夫人已然接纳嫣凝,更事事倚重于她,李嬷嬷心中对嫣凝也改观起来。
福康安的靴子踏在石青板上,踩烂了落在上面的碎花瓣,而他靴子上的花泥尽数踏在了老夫人的绒毯上。
老夫人拉过要行礼的他,让他坐在自己身侧,仔细的瞧着他。这两个月远比金川三年之行要久得令她担忧,许是心境不同往日了,她倒怕福康安离开京城,怕福康安如傅恒般病死军中,怕那些未来得及告知傅恒的话也来不及告知福康安。
福康安也回看着老夫人,寻常发髻只用银扁方挽着,未着其他发饰。素净之下,老夫人愁绪的面容更加突显,眼眸中的泪珠竟快要溢出来了。
他不解自己的额娘如今见自己归来为何与往昔有天地的差别,他用手拭去老夫人溢出眸眶的泪水,笑道:“额娘的样子像极了受了嫣凝欺凌,看来儿子要好好的训斥她一番了。”
明知福康安说的是违心话,老夫人也被逗得一乐,同他笑道:“你若忍心,额娘便助你一臂之力!”
福康安微微垂首,“望额娘不论何事都助儿子一臂之力!”
老夫人的笑意顿住了,她又岂会不知皇上招福康安回京的缘由。可皇上所做,亦是她心中所求,却并非福康安所求。
她沉思了一会,看向福康安流转着期盼的眸子,“李嬷嬷,去取了我的牡丹玉簪来!”
李嬷嬷福身,然后去取了一个锦盒,置于老夫人与福康安之间的短腿案几上。
福康安不解的打开了锦盒,明黄『色』的丝绸底布裹着一支断裂的玉钗,雕刻有牡丹花的那一端与下面细长的钗身分离。
老夫人闭上了双眸,双唇有些苦涩的张开,“拿去用银镶好了,戴于嫣凝发髻上!”
她挥手令福康安离去,待她再睁开双眸时,从窗棂处看到的只是福康安隐于院门处的一隅缟素袍子。
福康安从牡丹堂回来时,嫣凝正慵懒的靠在软枕上。他坐在床榻上,瞧着出神的她,半湿的云鬘散下来,整个人添了一层云雾缭绕之气。
福康安手轻轻握住了她受伤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当手被人握住时,嫣凝才缓过神,乌黑的眸子转动了一下。“我在想,咱们孩儿的身体一定比我要好上许多倍!”
福康安闻言,手从嫣凝手上移开,轻轻的拂过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他眼眸中渐渐有了笑意,“我福康安的孩子不是护国武将,也定是女中豪杰!”
想到历史上的福康安正值壮年病死军中,嫣凝的心像是被刀割了一下。她握住福康安的手,“我们带着孩子们寻一处乡野田间,从此不问世事好么?”
明知福康安不会答应,她还是怀着一丝希翼问了一遍。她宁愿放弃和第的天香庭院,为何他不能舍弃这高官厚禄,不能舍弃那沙场征战的劳苦,为何不能舍弃宫中的层层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