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凝进宫前一日,去老夫人处请安。二人皆对这次皇宫之行,心存惶然。不过一朝君子,一朝臣,为人臣下多是无奈的。
暖榻短案几上放着一个景泰蓝瓷瓶,『插』着几束红梅,散出淡淡的梅香。因老夫人屋子里的檀香味太重,不细闻,也闻不出来。
景泰蓝是用柔软的扁铜丝,掐成各种花纹焊上,后把珐琅质的『色』釉填充在花纹内烧制而成。看在眼中金银玉器,尽显华丽奢华。
嫣凝怎么瞧都觉得梅花『插』在景泰蓝瓶中,俗气了梅的清幽雅致。
她试探说道,“额娘,这梅花还是『插』在玉瓷瓶中适当些!”
老夫人穿了一件淡青白鹤旗袍,发髻上『插』着一株金堑镂空如意扁方,手中依旧握着那串翡翠佛珠。她眼眸沉静如水,看着嫣凝,“心若无尘,眼中也入不得这镶金玉的景泰蓝了,你赏得是梅花,并非那空壳子!”
出了牡丹堂,嫣凝依旧参悟着老夫人话中之意。彷佛有所指,可她却想不出这梅花、景泰蓝所指何物。
刚走了数步,李太姨娘的贴身丫鬟云霞慌慌张张的迎了上来,“夫人,李太姨娘身子不适,请夫人允准前院去请太夫!”
嫣凝忙让菊香去前院派人去请大夫,自己与竹香一干下人往李太姨娘居住的敬和堂走去。
路上竹香悄声提醒嫣凝,“夫人,这被将军与老夫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嫣凝顿住了脚步,蹙眉思着。
福长安长居外宅,甚少回府,只偶尔回府给自己额娘请安。李太姨娘『性』子又静,不到非出席不可的场面,从不迈出院门。嫣凝也只见过她两面,一次是德麟失踪,一次是合欢家宴那日。
那偶尔一瞥的孤寂院子浮现在嫣凝眸中,她心里隐隐觉得那里隐藏着什么。若是真的如竹香当初讲的那般,李太姨娘曾经毒害过福康安;傅恒老将军已仙逝,为何福康安与老夫人会允准她在府里颐养天年;福长安又为何不把自己的额娘接到自己的外宅,外宅虽不比富察家奢华尊贵,但跟着自己的儿子总好过在府里尝尽世态炎凉。
沉思许久,嫣凝不顾竹香的劝言,抬脚往敬和堂走去。
敬和堂比食脍居远了一道路,也算得上比邻而坐落。时下,正逢各院的人来取午膳,食脍居一片嬉闹。
比之食脍居的嬉闹,敬和堂静的有些空无。院中只在离正房较近处栽了一棵海棠树。青石砌就的台子,绕了一圈的枯黄藤蔓。树上枯干的枝桠上散着染了尘埃的雪,稀稀落落的,成了无法褪去的污垢。
嫣凝踏在敬和堂的乌青石板路上,似荒郊野外锥子凿在湖面冰层,咚咚响着,听在耳中与敬和堂的寂静相比有些突兀。
院中没有来回走动的下人,见惯了建功斋与牡丹堂下人的熙攘穿梭,嫣凝有些诧异,问身旁随行的云霞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伺候李太姨娘?”
云霞垂首,“还有云诗,在里面伺候太姨娘!”
快到正房时,云霞嫩粉的身影急走几步,掀开正房的幕帘,嫣凝让身后其他下人留守在外,只带了竹香进了正房。
正房厅堂佛龛中供奉着一尊菩萨,桌案上摆着一个铜『色』鼎式香炉,里面香已燃尽。四周垂着紫檀『色』帷幔与内室隔开,鼻息间飘散着浓浓的紫檀香与酥油灯混杂的味道。
嫣凝轻拍着胸口,压着胃里那股想要涌上来的呕吐感。
云霞引着嫣凝去了内室,与厅堂无异样,也是紫檀『色』的幕帘。屋子里样式普通的铜『色』镂空香炉中燃着紫檀熏香,少了酥油灯,味道比之厅堂淡了些。
桌椅摆件,都已年岁久,有些挂着一块块似掉非掉的漆皮。若不是亲眼所见,嫣凝不会相信富察府太姨娘的住处竟破烂到如此地步,她仿若走进了山野间的寺庙。
瞧着院中与屋里的一切,嫣凝心中更无法理解李太姨娘居在此处的缘由。
正在扶着李太姨娘喝水的云诗见了嫣凝,窘愣着不知该如何请安。李太姨娘喝的慢,常人一口水的饮量要分几次才能饮尽。
嫣凝拂着胸前,坐在离床榻不远的桌子旁,对云诗道,“你尽心伺候太姨娘即可!”
李太姨娘微抬首看了嫣凝一眼,对云诗摇了摇头。云诗把盖碗放置身旁的一个圆木椅上,扶着李太姨娘躺好,端了盖碗对嫣凝福身后便下去。
随后云诗又新端了一盖碗茶上来,是普洱,清新的味道在嫣凝打开盖碗时飘出来。冲淡了她鼻息间的紫檀香味,建功斋不饮茶有些时日了,连福康安每次来建功斋都喝上了滋补汤茶。
她闻了闻茶香,又重新放置在了桌子上,面『色』温和的看着床榻上的李太姨娘。
李太姨娘的手中始终握着一串紫檀木佛珠,因捻的时日久了,佛珠有些凹凸不一。
她穿着纯烟白『色』的旗袍,无一点纹饰,发髻用一个木簪子挽着。面容无油光,许是长年吃素的缘故,连脸上的褶子都脱了尘世的羁绊,难掩年华青涩时的美貌。
与嫣凝前两次见她不同,那两次她虽不是华服桂冠,倒也落落大方,不失贵气。
今日的李太姨娘,与寺庙的姑子无异样。
嫣凝心中有些怜悯这样的她,对着立在身旁的云霞问道,“李太姨娘病了多久了?”
云霞垂首,“合欢家宴那日染了风寒,太姨娘恐病气坏了大家年节气的兴致,就不让奴婢们去禀告。今日太姨娘昏厥过去,奴婢才私自作主去找的夫人。”
云霞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像是从腹中发语般。
嫣凝欲再说些什么,李太姨娘开了口,“让他们都下去罢,从你入府,我不曾有今日般同你见面的机缘!”
她笑意莹然,带着慈善,与嫣凝心中所想那个毒害福康安的李太姨娘不同。
嫣凝颔首,竹香与云霞、云诗便福身退去。
待紫檀帷幔垂落稳住,李太姨娘率先开了口,“你应当恼我,为着你的夫君,你也应当忌讳着我,何苦走这一遭,引她嫌隙!”
嫣凝闻言,立即知晓李太姨娘口中的“她”所指何人。
嫣凝开口,问出了心中『惑』然,“太姨娘当年又何曾料想不到今日凄苦下场,为何还要孤注一掷?”
李太姨娘停住了捻佛珠的手,唇边弯起淡然的笑意,“我真不知你是如何坐上夫人这个位置的,皇宫里走了一遭,也算看尽了权利、宠爱之争,竟还如此浑浑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