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香离开建功斋,鹅蛋般的脸庞满是愁云。嫣凝显然是疑心了自己,自己也不想再瞒着她,可是福康安的命令又不可违。
明心与荣喜至今下落不明,虽无死讯传来,却也定是不得什么好下场。府里的下人都深知违抗福康安命令的后果,做奴才最要忠心,她的主子终归是富察家,而不是嫣凝。
梅兰竹菊四香本就是幼时买来,调教于老夫人手下,为了来日做福康安的侍妾,故比府里一般的丫鬟多学了诗书礼仪。进府那日,老夫人就告知她们,天下之大,她们须忠心的只有天子与福康安。天子岂是他们可以见得到的,老夫人隐晦之意,便是她们必须对福康安忠心。
后因夕盈管家,福康安便把梅竹菊兰四香尽数交予她管教。四人未满年岁做侍妾,福康安便因战事去了金川。
年岁是到了,却未等到福康安从前线归来,就直接被福康安在书信上赐予嫣凝做了丫鬟。梅香心气儿高,一心想做姨娘,可是她却只想嫁得一布衣,相守到白首。
受到赵兴送的金簪子时,她一颗心才倾心于他。原是后院的丫鬟无缘与赵兴多见,但伺候嫣凝后,为着福康安的缘故,福宅的下人与赵兴频频相见。
她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到赵兴青睐,赵兴虽是富察家的家奴,但跟在福康安左右,也在军营中谋了个不错的差事。若是成亲,也是可以讨得满军旗下三旗的女子做嫡妻的。
福康安虽默许了赵兴可以纳她为妾,但是嫣凝不忍她受嫡妻压制,才会一拖到如今。嫣凝对自己的心,竹香亦是明了的。纵使情比石坚,也敌不过嫡庶有别。
想到此处,与嫣凝待在一起的昔日,一一闪过脑海,竹香犹豫了。
嫣凝自始真心待她,并未把她当作下贱的奴婢相对。她又如何能背叛嫣凝?
芴春进宫未回,其中缘由也不是她可以胡『乱』猜测的,在富察府待了那么多年,富察府的风向她还是可以观的出,福康安隐瞒嫣凝定是有他的缘故。
福康安对嫣凝的心,日月可明,福康安此举若真真是为了嫣凝。那自己帮着嫣凝隐瞒福康安,岂不是害了嫣凝。
思前想后,竹香的步子转去了牡丹堂。
在府门处分开时,福康安随老夫人去了牡丹堂,竹香脚下愈走愈急,生怕福康安会去他处,最后竟跑了起来。比起对富察府的忠心,她更多的是担心嫣凝的处境。一口气跑去了牡丹堂,看到赵兴依旧守在正房门前,竹香松了一口气。
赵兴见竹香如此慌张,误以为是嫣凝出了何事,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他忙迎了上去,扶住竹香的手。“可是夫人有事?”
竹香喘着气,点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夫人要独自出府,不许我跟着,我怕她是要去城中找大夫!”
赵兴一听,立即回到正房门外,隔着厚厚的幕帘,“禀将军,竹香说,夫人独自外出了,且不许下人跟随!”
福康安正在与老夫人商议圆明园之行的事宜,听到幕帘外赵兴的高喊,眸子一紧,丢下手中的盖碗便大步往外走去。
老夫人看着福康安远去的背影,心『乱』的拨了几下翡翠佛珠。她眉『色』带着痛楚,母子最是连心,这种事又能瞒住嫣凝多久。若不是逢着年节府里事情不断,怕是她早已生疑。
出了建功斋,嫣凝便急急的往府院大门走着,双手总是情不自禁的扶上小腹。自除夕后,竹香每日都会端上一碗汤『药』,说是调理她身子元气。
自从来到古代,在金川时,连连受惊、受伤,身子未复原便同赵兴往京城赶着。平稳日子没过多久,就遭了老夫人的责罚。在和第虽是整日的上好『药』材养着,她的身子却也是回不到以前那般康健了。
福康安把她从和第接回后,更是祸事、伤事不断。整日提心度日,她早已心力交瘁。真真成了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喝汤『药』已是常事,可她膳食喜好突变,竹香却说是汤『药』的缘故。
竹香待她之心,她自知是不该起疑。但富察府深藏无数秘闻,福康安母子又各怀心思,令她不得不疑心太医与府上候着的大夫是否也被福康安威吓过。
嫣凝的花盆底鞋在抄手游廊响着,再有几步路便是前院与后院的隔门。她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凌『乱』着。顾不得回首看是何人,嫣凝脚下愈走得急了,却被忽地绕到面前的赵兴吓的连连后退。
赵兴对嫣凝打了个千,然后起身敦厚的面容严肃着。“夫人,将军请您回建功斋,有要事相商!”
嫣凝手捂着被赵兴惊的砰砰跳的胸口,微微怒看着他。她转身,竹香便迎了上来,把手中用锦缎棉被裹着的一个汤婆子递于她。
嫣凝接过汤婆子,暖着已冰凉的双手,来回看着赵兴与竹香,一致心有余悸的面『色』。她知道,他们定是有事瞒着她。
“砰!”
嫣凝把手中的汤婆子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蛾眉紧蹙、双眸微圆的看着二人。“你们到底有何事瞒着我?”
赵兴与竹香齐齐的跪了下来,垂首说道,“奴才(婢)不知夫人所言何意!”
眼眸中的抄手游廊曲折悠长,望不见相连的一道道门,嫣凝心中的孤零无依肆意的蔓延血脉之中。
富察府道路错『乱』复杂,往往转弯后便是另一天地。嫣凝走的很缓,不似来时那般匆忙。
多处小池潭的水结了冰,厚薄不一,折不出晶莹剔透的白光。冰上未化尽的白雪,也不似初落时白洁。
府里除了栽着松柏、梅树的地方,其他处便是一片肃然冷寂。粉白梅花隐在枯干枝桠中,与鲜少的翠绿相映着,『迷』『惑』人眼眸错认为春日。猛然下了游廊,亦或绕了一个亭子,冬日的萧条,令人恐慌。
府院之大,故一个院子,四季皆可观。楼阁亭台玲珑剔透,园林假石宛若野外山川,春夏之意跃然眼眸。
一阵冬风扑面而来,哧哧的打着面容,刀割般的生疼。嫣凝用披风耸起的衣领遮住半张面容,不顾身后竹香与赵兴的催促,在府里游走着。
来回穿行的下人,皆是垂首不敢看她。福身、打千儿,行过礼后,侯立在一旁等她走远。
嫣凝恍若隔日,这个她断断续续住了一年之久的宅子,变得如此陌生。亦如老夫人马车上那句喃喃呓语,幻真幻假;亦如福康安对芴春的心思,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芴春有喜之日,他应早已猜到会有今日之事,所以才会对她百般宠溺着。那这数月来的宠爱,不过是补了今日的愧疚。
倘若自己真是有孕,而不是太医口中的伤及身子元气,那福康安瞒着宫中,尚情有可原,为何连她都要瞒着。
如斯,福康安的真情到底在何处?
嫣凝来回转了府里一圈,日头已经隐在了厚厚的云层后。因是冬日,一没了日光,昏沉的极快。丫鬟、奴才们忙着各处掌灯,畏着寒风,烛上都蒙了一层发黄的油纸。照着府里各处,也是一片昏黄。
身后的赵兴急的额上的汗都湿了头上黑灰『毛』相杂的帽子,竹香更是一步紧一步的跟着她。
游廊上,丫鬟、奴才都福身行礼,嫣凝眸中出现了福康安深绛『色』的高大身影,紫貂端罩拿在手上,继而落在了嫣凝身上。
漆黑下的昏黄烛光,嫣凝只从他眉宇上看到一层连着一层的褶皱。他未言一语,撰着嫣凝的手,缓缓而行,不由嫣凝迟疑反抗。
回到建功斋,福康安令竹香扶嫣凝去换下冰冷的衣物。
竹香扶着嫣凝回了内室。唤菊香、兰香去取嫣凝的衣物,自己搬了一个垫着软垫的圆木椅放到火炉子旁扶嫣凝坐下取暖。
竹香蹲下用火钳子拨了拨炉子里的瑞碳,嫣凝曾惊奇它只发红光却无火焰。现下,只盯看着竹香映着红光的鹅蛋面容。
菊香与兰香抱着嫣凝的衣物,立于一旁。竹香让她们离炉子近些,温热一下衣物。自己起身,去净了手。再回来替嫣凝解旗袍纽扣时,垂着首不敢直视嫣凝的眸光。
嫣凝轻叹了一声,竹香到底是丫鬟,诸事亦是身不由己。她握住竹香手,竹香一顿,抬眸与她对视。
她温和道,“你如此心细,我怕离了你,我已经不知该如何自理了!”
竹香闻言,神『色』素严的说道:“夫人去哪儿,奴婢便跟着去哪儿,一辈子伺候夫人!”
嫣凝扑哧笑出了声,“这话,我可要告知赵兴听!”
竹香立即羞红了双鬓,垂首不再直视嫣凝。
换好了衣物,嫣凝立于深绛『色』的帷幔处,瞧着暖榻上福康安端坐在暖榻上翻看着府里的账簿的身影。因隔着一段距离,嫣凝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她已经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只一帷幔之隔,却似隔了几百岁的光景。
嫣凝苦笑着,真切说道,他们的确隔了几百岁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