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依旧是清冷,偶有几架华丽的马车行过,偶有几匹高大俊秀的马儿行过。不多,在寂静的街道上更加显眼。
嫣凝的心突突的跳着,触到香儿的手,把她惊了一跳,忙把手藏在暖袖之中。嫣凝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汤婆子去暖了腿,一直『露』在外面的手冰凉瘆人。
香儿已复了往日的痴傻,倒令嫣凝有些恍然,刚刚在府门前她的安静应该只是凑巧。
出了内城,街道上有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卖些散货,许是比铺子里的便宜些,竟惹了不少人围着。
人多起来,嫣凝的心也安了起来。游远之对香儿的感情让她坚信他一定会在客栈等到香儿,才会放弃。仍是隔了两条街道,嫣凝下马车与香儿徒步而行,令车夫在此等着。
客栈里的掌柜看到嫣凝,眼睛里像是见了金子一样。一身灰布长袍外套黑对襟马甲,『露』出光亮的脑门,小眼聚着光。令人一眼望去,便可知这掌柜的定是精明之人。
如今年下,许多留居京城的散客都回了家乡。生意难做,可是这皇城脚下的租子又贵,掌柜的也只好每日都开门迎客。
当听嫣凝是来找人的,掌柜的面『色』立即冷了下来,摇头说无此人。嫣凝心里冷笑了一声,也就是见她两个女子好欺,如若是福康安,他不得生生的巴结着。想到福康安,嫣凝的心又突突的跳了起来。她把一锭暖在袖中的银子递给了掌柜的,交接时,银子还冒着热气。
不知是沾了银子的热气还是铜臭气,掌柜的冰冷的脸暖了下来,点着头堆着笑带二人前往柴房。
柴房在后院,要穿过客栈的酒窖,进酒窖时,嫣凝看到了满满两大缸的冰水。
游远之向来不喜懒睡,一早便起床在后院用混了冰雪的水洗脸、擦拭身子。嫣凝他们一进后院便看到了上身光着的游远之,香儿惊叫着就要跑,嫣凝也忙转了身去拉着要跑的香儿。
游远之看到香儿微微有些错愕,忘了穿上衣,就那样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嫣凝再也抓不住香儿,他才慌张的披了长袍追她出去。
香儿对游远之的近触很是排斥,她瑟瑟发抖的躲在嫣凝身后。如若不是了解游远之的痴情,嫣凝断然不敢把这样的香儿交与游远之。可是庭院寂寞与逍遥自在取舍之间,人人皆会选后者。
游远之日前备下的马车仍在客栈的马厩里藏掖着,来不及寒暄,嫣凝便偕同游远之坐上马车同他们往城外走去。
一路上,香儿的神『色』多变,起初会哭闹着摇头。最后竟沉默了下来,只用复杂晦涩的眸光看着嫣凝。
马蹄怔怔,似一堂钟鼓重重的在嫣凝心中敲着。她是福康安的夫人,如今却偷送走了他的妻妾。她亦不知这样对香儿是好是怀,她对福康安一片痴心,如今却落得丧了儿子、丧了心智。但若不离开,院墙深高,别院之外不知他墙之事,香儿也只能这样的在府中疯痴度日。
游远之待她之心,日月可照。若离去,寻遍天下名医,治好这失心的病魇,她若回来,游远之也定是不拦着。
嫣凝对上香儿沉寂的眸子,“可以离开,终是好的!”
香儿别脸看向了车窗之外,当日以府院已故芳太姨娘之密事为交换求和珅,不正是为了有这离开的一日。富察府家业之大,日子长了老夫人决不会留下那般痴癫的她,毁福康安的声名。现下养她在府中亦不过念着她是德嘉的生母,等芴春的孩儿落地,府里的喜宴冲散了芙蓉苑的丧子铅云,也就是她被逐去寺庙清理心智之日。
嫣凝此番『插』手,虽助她早日离去,可是却毁了她的名节。但如今既要离去,又为何在乎名节清白。
她从窗外转眸,握住嫣凝的手,只言辞郑重的说了句,“芴春,府里有她便无春!”随即痴痴的笑着,衬得身上对襟琵琶的蔷薇花失了『色』彩。
嫣凝欲问其由,但香儿语气中的凝重随着游远之停下马车也凝住了。
门帘被掀开,游远之面『露』感激的看着嫣凝,“嫣凝,你的大恩大德我游远之无以为报。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放心,此生若福康安不再『逼』我悬崖无路,我一定不会与他刀剑相武!”
嫣凝也同样感激的回点了一下头,游远之的『性』情是说到做到的。
十里长亭欲别晚,嫣凝下了马车。香儿也哭闹着跟随而下,嫣凝哄骗无果。看着泪眼婆娑的香儿,耳中却萦绕着她刚前的话语,竟成了她自己心里所幻觉出的。她有些嘲弄自己,何时厌烦芴春已到如此地步。
香儿被游远之一掌打在脑后昏厥了过去,他把她抱起放到马车上,确定道路颠簸不会伤她分毫后,才放心驾车离去。
目送快马离开的香儿与游远之,嫣凝竟想追着他们而去。游远之是如何死里逃生,嫣凝从未相问,游远之也未曾主动告知。她猜测,也无外乎顺水流而下被人救起这些烂在河中的凑巧。
早在几月前,若不是嫣凝非执意跟随香儿去监牢里放游远之,她就该随他离去。不论是佛祖垂悯游远之单思之苦,亦或是他洪福齐天,历史的轮转仍是会回到它自己的旧轨上。
明知不可能,嫣凝也想着那车上的会是自己与福康安,从此相伴田间做一对彼此相守的夫妻。
但福康安又怎会舍弃富察家的百年将军世家基业,只与她田间儿女情怀。
暗笑自己太傻,嫣凝急步往城里赶去。驾马流云枯树略过眼中虽快,等徒步时嫣凝脚下如绑了沙梆,只听脚步索索,不见流云后移。
出来时是日头高悬,等再回府时已是月朗星稀。
嫣凝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算着时间,这时候游远之他们应已经走远了。
福康安在建功斋的正房等着嫣凝,一盏茶换了一盏茶,凉了好几杯后。嫣凝终于气喘吁吁的急跑而来,在寒冬的夜里,湿了两层的棉衣。
丫鬟们掀开门帘迎了嫣凝进门,她进门后先是寻着椅子坐下。从城外急走到马车处,又被马车一路颠簸。竹香在府门前特意知会她,福康安在建功斋等她,她又是一路的急跑,此刻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子般难以支撑。软瘫在椅子背上,顾不得福康安冷漠似箭的眼神。
丫鬟送上来一盏滚烫的茶,嫣凝嗓子干痒疼痛,竟看不出那茶还冒着滚滚白气,端了就往嘴上送去,被一只宽大的手掌夺了过去。
嫣凝抬眸对上福康安温怒的双眸,他把自己温凉适宜的茶盅放到她手中。坐在一旁,看着猛往肚中灌茶水的她,“去了何处?”
嫣凝的手被福康安冰冷的声音僵住了,茶流在了月白『色』的对襟上衣,沾染了茶『色』,清凉一片。
她还未说话,赵兴就进来附在福康安耳旁说了些什么,然后立在福康安跟前担忧的看了嫣凝一眼。
嫣凝心一沉,她早已做好被弃之西院冷宅的打算。但如若从此以后真与福康安不复相见,她有点惧怕那样的暗沉长日。她抬首,双眸处仍是晕染了淡淡乌青,唇瓣刚启,福康安手中盛着滚烫茶水的盖碗就碎在了她脚下。
碰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震得人耳畔生寒。
嫣凝垂眸,瞧着那些茶『色』在她海棠绣杏白缎浅口鞋子上渲染,起初是温热的,随后便是恶寒肆意浸在心中。
“赵兴,调集府中的人手从城门外兵分三路,一定要追上他们!”
赵兴领命而去,带走了厅堂中伺候在侧的丫鬟。
福康安双手束在身后,背对嫣凝而立,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从他冷意十足的语气中,知晓此时他心中心力交悴。
屋内只有浅亮的烛光燃着,发出烛芯断裂的微响。烛光有些晃动,添了些许凄然冷意。福康安赤红长袍赫然挺立,却过于直挺,倒像屋脊上晶莹透亮的冰琉璃,倘若有他力,就会脆弱而断。
嫣凝心中生了一股罪孽感,她把自己夫君的颜面至于何地。福康安那日因德嘉之死胡『乱』了心智说下的话语,她竟也当真。真以为他可以眼看自己的妻室被别的男人带去远走高飞,如若没有德嘉尚可,如今德嘉虽夭折,可到底是在人世走了一遭,走进福康安禁锢的心中。他如何弃下自己的颜面,把自己的妻儿施赠与他手。
“你要照看芴春,无暇顾及香儿,放她离去得个自由,或许他日疯痴还能好了!”
说完,嫣凝便缄默不语,她这话岂不是更易激怒他。
她起身,想要绕去福康安正面,试图劝说他。如若他真要派人追游远之与香儿,定是不把他们追回,誓不罢休,否则他颜面何存。福康安眉眼紧皱着,面容沉寂在烛光晦暗的光影下,嫣凝看不清他的眸光,她挽住他的手臂,想拉近二人的距离,门口处却传来赵兴的声音。
“将军,人马已经点好!可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