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盈的脊背塌软下来,泪珠就那样悬空在圆润如玉盘的面容上忘了落下。
“抬起头来!”
福康安冰冷的声音从夏儿头上传来,夏儿身体一哆嗦,缓缓的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来回的闪烁着。耳垂边的发丝沾了汗水服贴在双鬓上,人见犹怜。
夕盈望着福康安如石尊伟岸的身影,这是她的夫,是她的天。当初伊尔根绝罗家败落时,年少风发如他,曾执起她的双手,深暗的眸中无限柔情,“夕盈,我是你的夫君!富察家是你永久的依靠!”她恻然,一颗动『荡』不安的心被他一句轻言淡语安下来。
他是那样说的,亦是那样做的。
如若不是他,夕盈的阿玛早该斩首示众,却因富察家的求情只发配到边疆苦寒之地。苦寒之地又如何,总有返京的一日,只要她屹立将军夫人之位不倒。
于是为了坐稳将军夫人之位,她笑迎香儿,善待嫣凝,早已忘记了原来的自己是何模样。
秋寒冬殇,青灯照孤夜。她也早已忘记“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是何滋味。人影孤零时,她把满腹的醋意藏于心中的苦海,对着青铜镜端庄贤淑的笑着,笑着,笑着,竟不觉得心里苦了。可是当福康安的人影匆匆从长亭苑路过,走去芙蓉苑,走去建功斋时,那股酸涩仍是哽咽在嗓间。
花谢花飞,春去夏来。长亭苑门上朱红的檐柱上已被她扶的脱了『色』,『露』出木头的本原。她没有让人重新膝回朱红,就那样留着斑斓不一的檐柱,才能提醒自己,她不止一日一年的这样翘首相望过那个曾与自己伉俪情深的夫君。
如今,却是什么都不同于往日了。夕盈痴望着福康安,只求他心中对自己有一丝的爱意,只求一丝。
“你若有一虚言,本将军决不轻饶!”
福康安锐利的目光看得夏儿结结巴巴的说道:“将军若是不信,大可去搜盈姨娘的橱柜,橱柜沾了钰春馨的香味,细闻便可以闻出来!”
他没有派人去搜,也不必派人搜。夏儿既是敢这样说,那定是真的了。
福康安单手束在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夕盈,眸中无半点柔情。“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发丝凌『乱』,泪水遮面,夕盈心中对福康安仅存的希翼也灰飞烟灭。她添了添干裂出血的唇瓣,“如若是嫣凝,如若是嫣凝犯下这些过错,将军会如何?也能这样如此不念昔日的夫妻情分吗?”
夕盈的声音带着竭斯底里的绝望,面目痛苦的挣扎着。
嫣凝的双眸随着夕盈的吼叫看向了福康安,她也想知道,如若有一天自己犯下过错,如若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身份。他会不会顾念初识的两心相许。
掀开玳瑁红的长袍一角,福康安端坐在主位上,放在案几上的手紧紧握住嫣凝的手。面如表情的对赵兴吩咐道:“取笔墨来!”
夕盈的青白旗袍瘫成一团,似无了骨架相支撑,柔弱无力。“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多少个日夜,妾身等将军等的都会忘记要流泪,就那样怔怔的到晨明。将军却是一封休书就这样弃妾身不顾!”她咬的唇瓣再次出了血,叹惜那么多个等待的孤独夜晚,换来她如今的遭弃。
长亭苑正房的屋檐下,一直都有燕子窝,她从没让下人动过。春日里,夜夜燕双宿,细瞧着灯背下自己乌黑的秀发,她曾以为要这样的等到白首。时而夜雨淅淅沥沥,锦被盖在身上,她竟分不出是天寒,还是自己的心寒。
福康安握住嫣凝的手,猛地收紧了。他的眸中闪过一瞬恻隐,也只是一瞬,顷刻即回到了冰冷摄人。只这一瞬即转逝,让嫣凝的心不由得收紧了,蹙起娥眉看着身侧的福康安。
赵兴腿脚麻利的端着文房四宝,刚立到厅堂。
“额娘!”
德麟稚嫩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然后小小的身影跑进正房的厅堂就扑到夕盈的怀中。一双粉嫩的小手擦着夕盈脸上的泪,然后带着哭腔说道:“额娘不哭,德麟保护额娘!”
四岁的德麟稀少黑亮的头发绑在脑后,刚过脖颈的小发辫因为急跑有些散『乱』了。
『奶』嬷嬷跟在后面急跑着进来,有些怯怯的对着福康安与嫣凝福身请安,然后垂首用力搅着身上黑灰缎对襟上衣。
夕盈抱紧了怀中的德麟,儿子是她最后的保命符。
赵兴端着文房四宝,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福康安。
嫣凝的手被福康安握的越来越痛,她另一只手裹住他青筋暴起的手。对着赵兴扬了扬头,“下去吧!”
福康安看了她一眼,对上她唇瓣绽开的淡淡笑意。
在德麟与夕盈母子相依的场面下,福康安的心软了下来。夕盈被休,德麟将来的身世肯定要遭人非议,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让另一个儿子受委屈了。
他缓和了眉宇间的戾气,对着德麟招手。“过来!”
夕盈虽然心中不想放开德麟,却不敢在这样的状况下让德麟再惹怒福康安。只得泪眼汪汪的目送德麟到福康安怀中。
主位之上,福康安与嫣凝端坐着。嫡室的光耀重新的照到了德麟身上,夕盈沉思片刻,俯首,声悲语凄,“妾身深知妾身之罪,将军不休妾身已是天大的恩德!妾身如此罪过,不敢再养德麟在膝下,只求夫人能把德麟收养于膝下,不求嫡室荣耀,只求平安长大!”
福康安抱着德麟的手僵住了,看向了身旁的嫣凝。嫣凝也是一脸惊异的看着夕盈,不解她此话何意。福康安已然心软,不会再休她,那她为何还要把德麟送到自己膝下。岂不是连最后的依靠都没有了!
夕盈仍是俯首,乌黑的秀发散了一地,衬得身上的青白旗袍『色』泽清冷。
半日后,福康安皱眉把手中的德麟送到嫣凝怀中。对着赵兴吩咐道:“把盈姨娘迁去醉夏斋!”
赵兴跪下来行了一礼,“遵命!”然后就命几个丫鬟扶起夕盈往醉夏斋走去。
夕盈最后的一眼留在了嫣凝怀中的德麟身上,那是她最后的期许,只要德麟争气,世袭福康安的爵位,那么年年岁岁的孤苦寂寞她都是耐得住的!
德麟不解发生了何事,单纯清澈的双眸已转悲为喜,看着嫣凝天真的笑着。
嫣凝抱紧了怀中的德麟,不出府,已是福康安对夕盈最大的宽容。她不敢去求情,也怕这样的夕盈带坏了怀中纯真无邪的幼童德麟。
秋儿自求去醉夏斋伺候夕盈,而夏儿却想分到别处。福康安身心俱疲,把此事全交给了赵兴安排。
芴春以夏儿『性』情贞烈为由要了她伺候,夏儿本是夕盈母家的陪嫁丫鬟,应该跟着夕盈前去醉夏斋。但是芴春既已开口,赵兴也不好驳了她面子只得照做。
醉夏斋旁邻怡人轩,因处极阴之地,太阳的光辉照不进院中,故名醉夏斋。本是夏日里避暑的好去处,却因芳太姨娘的事,闲置下来。
庭院中寸草不生,比起怡人轩的杂草横生,这里一片荒芜更显凄楚。虽是秋日却冷比寒冬,处处灰尘厚积。
正房内蜘蛛网重重叠叠,扯开窗户上的残破帷幔,仍是一点光亮都投不进来。
夕盈端坐在主位上,望着未掩的院门,遥遥相盼,盼德麟长大成人,盼德麟接她出这寒苦之地。
昏黄烛光下,嫣凝命人剪去了烛台上灼灼燃烧着的烛芯,唯恐它们惊了熟睡的德麟。
看着熟睡中德麟的小脸,嫣凝不觉两腮绯红。她已是双十年华,从未想过这么快的为人母。那日福康安虽有提及让她生子,但这种事,终究是随天意不随人愿。
德麟总是“大额娘”的喊她,以前嫣凝只觉得他稚嫩的声音惹人喜爱,如今听在耳中却独有一番味道。
她抬手,轻轻的抚着德麟圆胖如珍珠发亮的脸庞,生怕惊着他吓着他。不曾发觉,福康安已经坐在身侧,就这样望着她们母子二人。
许久,嫣凝抬头,对上福康安满是暖意的眸子。烛光昏暗,她看不清他身上长袍的颜『色』,只一团黑影,唯独那双温情的眸子发着亮光。
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嫣凝有些害羞,低下头,不敢再与福康安四目相对。福康安顺势把这样的她揽入怀中,轻轻的话语在他耳畔响起,“嫣凝,赐予我一个孩子可好!”
他终是过不了自己心中那一关,今日夕盈的事,更令他自责德嘉之死。闭上眼睛,德嘉乌青紧闭双目的小脸就会出现在他眼前。看到德麟,更会令他想起德嘉。
他福康安少时得意,战功累累,无往而不利。如今却压不下这府院中争风吃醋之事,竟到了暗害未出世孩子的地步。但是夕盈毕竟是德麟的生母,他不能不顾德麟以后的名声,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
嫣凝看着福康安眸中的温情不再,满是痛楚,伸出手想尽力抚平他眉间的皱褶。莞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