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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湍流急去,不与人分毫喘息。到临近月底时,罗彬瀚已不再因为煎熬等待而感到痛苦了。那不是因为工程结束而带给他的信心,而是他自个儿什么也不想了。在返回梨海市前的每一天,每个小时,甚是几乎是每个小时里的每分钟,他一直穿梭在这个没有墙壁与边界的牢笼里。他们始终没给它起一个正式的名字。李理有时把它称作“斗兽场”或“狩猎林”,罗彬瀚却很不习惯这样叫,因为它在外形上不像其中任何一种。

“其实,”他站在临时立台上对李理说,“这地方让我想起门城。”

“原谅我没有看出相似之处。这里并不通往任何其他去处。”

“这只是一种感觉。你看看,这里似乎无路可走,实际又哪儿都能去。前提是你得受这里的主人欢迎。”

“特此提醒:此设施并不能达到最佳预期里的自由度。受到地基限制,我们最终能实现的可变路径有限——这设计最初是以超大型岩洞作为建造基础的。”

“我看得出来,但在这地方找不出你要的洞窟。好在现在也够用了,这玩意儿的运动规律至少要花半天才能发现,我们用不了那么久的。”

“您还是应该戴上防护头盔。”

“我们已经试过了,头盔效果真的不好,它会影响我找地板。而且你瞧,到了这种鬼地方,有没有头盔都一样。”

“那么您把所有编号都记住了吗?”

“记得比我的名字都熟。”罗彬瀚说,“这星期所有的文件都得由你来看了,到那个东西断气以前,我绝不会再往脑袋里装别的数字。我现在就是这地方的一部分了。”

他说到做到。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真的把别的念头都丢开了,好像把灵魂也抛进了不见天日的幽井里。他很少想起俞晓绒或石颀,尽管他已写好了预留给她们的道别信,动笔时他却无动于衷,不过是在完成必要的程序。他还抽空给周雨打了个电话,对方难得地接了起来。

“最近怎么样?”他问,“出差情况如何?”

电话彼端的声音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疲倦,仿佛周雨这趟出差反倒提升了生活质量。“还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说:“还要一段时间。”

“回来后记得先请个长假。”罗彬瀚说,“我有点事情必须和你聊聊。”

“好。”

“……周雨?”

“怎么了?”

罗彬瀚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托词。他疑惑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呼叫显示,确认自己是打给周雨的。“你再说一句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你觉得鱼汤应该怎么做才好?”

又是一阵沉默,久到罗彬瀚开始皱眉,接着周雨用他一如既往的语调说:“直接煮就行了吧?”

罗彬瀚全神贯注地分辨那应答的声音。他不可能认错,确实就是周雨的声音,也不可能会有人预料到他的发问,提前准备出一份天衣无缝的录音来。他思忖了几秒,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觉得哪儿不对劲。他可能只是在杯弓蛇影。

“没什么。”他说,“嗯,你保重。”

“好。”

周雨先挂掉了电话。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谈,可罗彬瀚没心思去多愁善感。他把这次通话引起的些微困惑也抛到脑后,开始埋头制定最后的引导计划。李理则叫来了她的工程团队,对整个设施进行伪装作业。罗彬瀚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法招揽了这些人,但他们看上去都很专业,并且沉默寡言,对自己手头的古怪活计不露半点狐疑。他从来没有和这帮人正式打过招呼,也不叫他们看清楚他的脸,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彼此。经历过这段时日的煎熬以后,他的好奇心已暂时熄灭了。随便李理用什么招数搞来了这帮人吧,如果他们都是哑巴只会更妙,更不会叫周温行有机会提前防备。

其实他也不怎么担心周温行会来打探情报。这一个月以来,那东西都相当老实,长期处于李理可监控的视野之内。而罗彬瀚也并没叫他闲下来。一份普普通通的需要双休日加班的实习工作?那也太辜负了这畜生的本领。所以罗彬瀚把罗嘉扬那帮子狐朋狗友全都搂到了自己手上,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叫他们用尽平生所学去给那东西添乱。他还一路挖掘了他们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挖到这一层时他已经有二十多天没觉睡了,以为自己再不会为世上的任何事物触动,结果却还是大为惊奇。

“还真有少年杀人犯。”他揉着眼睛说,“刚放出来的。多次蓄意伤人,致人伤残,杀了低年级的同校同学——真好,咱们现在就雇他去捅那个娃娃脸吧。”

“您该休息了。”

“我试过了,睡不着。我说真的,咱们就雇了他吧。让他把西瓜刀揣在身上,到宾馆门口等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往那东西身上砍。”

“您知道这没有用。”

“我只想知道他怎么能一边装文弱一边应付这个。”

“很简单。他只需轻施巧力,使刀口意外落到别人身上。”

这就是他们绝大多数手段的核心障碍了。一切试图利用那东西的社会身份的计划,不管是给毒药还是车祸,最有可能倒霉的都绝不是周温行,而是当时在他旁边的人。罗彬瀚自己干得很粗糙,只不过从罗嘉扬的渠道弄到一点市场上禁售的除草剂,给那东西的生活添添料。真正把这事儿干得起劲的人是李理。

她以中毒机制为分类标准,把那些由陌生人递交过来的安剖瓶逐个分类,安排了先后次序,再用虚拟号码和罗彬瀚的声音教着罗嘉扬怎样操作。这些勾当罗彬瀚一直没空仔细问,但每次见到罗嘉扬都会发觉这小子瘦得厉害,眼神还有点神经质。他心底知道这不会成功,因此只向李理询问过一次具体情况。

“这不在于能否杀死他。”李理说,“这样做只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的目标是以何种机制存在。”

“你到底都给了他什么?”

“只给了几种类型:蓖麻毒蛋白,指向核糖体失活引起的器官损伤;两种配比成分不同的线粒体毒素,可快速引起心血管系统中毒;一种提取自眼镜蛇毒的膜毒素以破坏细胞膜;石房蛤毒素,可引起神经系统麻痹。”

“他都喝了?”

“是的。除了需要接触血液的蛇毒——我叫您安排的人在酒店电梯里使用了一种微型注射器。”

“竟然还得手了?”

“让我这样说吧,当高峰时段的电梯比平时更拥挤时,您是没法拒绝一个着急出去的人在您后背轻轻推一把的,即便他戒指上有根毫米级的小刺。”

“那结果如何?”

“请您继续练习。”

“你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有趣的是,大部分毒素对他是有作用的。”李理说,“尤其是慢性毒,在最初阶段能非常清楚地观察到中毒后的典型症状,其后三至二十四小时内,中毒症状又会完全消失。起效越快的毒素消失得也更早,而理论上能够快速致死的毒素则几乎是完全无效的,我观察不到任何症状。”

“这又说明什么?”

“我认为这里或许存在一种保护机制。允许他受伤生病却不允许丧命。”

罗彬瀚没再说什么。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盘旋的海鸥。“这些鸟,”他说,“它们可能会惹麻烦。”

“到行动当天它们会被驱赶到至少三公里以外。”

“我脚底下的东西呢?”

“核心设施内部的无菌环境不能保持很久,先生。我们会在您离开这里后进行最后一次清理。”

“你看着办。”罗彬瀚说,“你比我懂这个……其实我以前常常在想,为什么我们非要把冥纸给烧掉?”

“如果您在问的是传统习俗,人们相信这样能将它传递到阴世,使亡魂和神灵们得以享用。”

“我知道是这个意思,但为什么非得是烧掉?干嘛不把这些纸钱埋起来,丢进水里,或者干脆供在牌位前面?”

“我可以从造纸业发展与丧葬文化变迁的角度向您解释如今这种习俗。不过我猜想,您心里有一个自己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因为这些冥纸不能有形体被保留下来。”罗彬瀚说,“随便那些民俗大师怎么解释吧,可要是只把冥币丢进水里,放到灵位前面,甚至把它丢进碎纸机,你就会觉得它的形体仍然在那儿,最终会落在臭水沟或是垃圾桶里,而不是真的去了阴间。只有火能彻底解决问题。它够直观,够简单,把这样东西从它原本的结构里彻底毁灭了,不留一点碎片,彻底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这样一来,你才能真心相信它是去了死者的世界。”

“先生,这终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信念。实际上它的物质残留仍在这宇宙之中,我们只能说它的存在形式发生了转化。”

“这本来就是信念的问题,对不对?”罗彬瀚反问道,“你觉得那个东西不能被杀死的现象到底算什么呢?难道这有任何一点符合物质规律?此前有人追捕他,有人使他受伤,但是没有人杀死他。这就成为了他的护身符——可他的的确确是会流血的。他有心跳,有呼吸,还对毒药有反应,那么现在我就要试一试。我要亲眼看明白他怎么从一堆灰烬和废气里活过来。如果他真的能,我就再烧他几百几千遍。我们可以专门为他开一个玻璃厂,让高温炉二十四小时烧他妈个够。实际上这样还正好,要是我们找不到办法解决月亮的问题,没准还能去炉子前头烧纸问一问呢。”

李理的毒药测试最终止于放射性物质。使用这类物质自然既不合法也不安全,幸而她每次“测试”时总是有应急预案。当周温行微笑着把那杯饮料递给好奇的同事时,她启动了整栋大楼的火警系统,把整个楼层的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又一刻不停地催着他们下楼避难。混款之中,那名当天一直在楼道里抽烟的访客大摇大摆地走进无人留守的审计办公室,抓起罪证悄悄带走了。不消说,那也是她安排的人。

罗彬瀚对于她实现这一系列行为的具体手法什么也没问,而除非官方来找他约谈,他今后也不打算问。“你非用那种东西干什么?”他只是问,“用量安全吗?”

“我希望能借助放射性追踪确定那些物质最终的下落。”

“但他这次把饮料给了别人。”

“是的。”

“他知道了?”

“不无可能。”

“别再做了。”罗彬瀚说,“咱们试得够多了。下次他要是到厕所里灌别人一口呢?”

李理同意了,其实他们本来已没什么机会再做测试。当设施开始进入伪装阶段时,罗彬瀚终于又回到了梨海市里。李理要求他必须休息,至少使仪容恢复到不至令人起疑的程度。于是他回到了秘密工房里,在废弃的制钉机与满地的昆虫粪便之间找到一处休憩之地。他终于能睡觉了,天王老子也别想再把他叫醒。

这一觉睡得很长,可质量肯定不大好,因为他做的梦又多又乱。似乎连八百年前的事儿都在他的梦里被想起来了:他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目送一艘飞船升空,莫莫罗走来问他怎么会愿意叫自己的妹妹报这种升学志愿,他只好解释说他原本是反对的,可当时他和石颀碰巧在国外,俞晓绒瞒着他就上了船。解释完以后莫莫罗还是默默瞧着他,叫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非常糟糕——俞晓绒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飞船已经走了,他只能先去和石颀讨论一下该怎么办,于是他就走出学校,绕过那些白雾缭绕的河流与镶嵌在墙壁上的满嘴脏话的星星,走到一片不大认识的野地上。

那片野地似乎很美。春意犹如翡翠,四处是幽池与浮草,天地之间无垠无界,唯有云融雾漫,青绿滃然。途中他好几次想要停下来休息,但双脚却还是在往前走,因为他是来找东西的。虽然他不太确定自己究竟在找什么。有时他甚至感到自己是在同时寻找好几样东西,有时又断定只有一个目标。

我不怪她,他边走边这样想,但愿她也不怪我。不过两件事是没法同时成立的,因为你一次只能走一条路,你只能选择找一样东西……

他没有想清楚究竟在找什么,梦境便结束了。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了他,使他满怀怨气地睁开眼睛。睡前他绝对已经把手机静音了,没有设闹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四肢都已僵得发麻。由于怨气,他在一团漆黑里躺着不动,任凭铃声响了二十多秒。最后才扯着嘶哑的嗓子问:“李理?”

铃声暂时消失了。“我现在没有中止呼叫,先生。”李理说,“您最好还是亲自接听。”

“这最好别是劝我买理财的。”罗彬瀚阴沉地说,但他明白李理是不会拿这些烂事来折腾自己的。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去拿桌上亮得人眼花的手机。号码是完全陌生的,也没有推销广告的标记提醒。他接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对面先开口,可对面的人也不说话,只能听见一阵急促压抑的呼吸声。他只得压着自己的声音问:“哪位?”

“是我……打扰你了吗?”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变形,可他还是一下就听了出来。“石颀?是你?你换号码了?”

“不是。我把手机忘在家里了。这是我弟弟的号码。”

石颀的声音也是压着的,像是在什么安静的地方悄悄打电话,可她声调里的颤动却和环境无关。“你最近还好吗?”她说,“这两周一直没有联系。”

“我没什么大事,就是出差后生了点小毛病,弄得我够呛。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只是……想着听听你的声音。”

她在通话中轻轻笑了两声,那笑声里的情绪却是干涸的。罗彬瀚立刻察觉了那不祥的意味。“石颀,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医院。”

“你母亲的情况怎么样了?”

手机那头寂然无声。他又问了一次,石颀才说:“她……她不太好。肿瘤又恶化了……她,她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叫痛……”

哽咽已经让她没法再说下去。罗彬瀚拿起手机,快步去门边打开了灯,又看了眼时间——原来这会儿已经快午夜了。“医生怎么说?”

“要看明天……明天的手术效果……他们说有另一个专家愿意做……”

“我现在就过去。”罗彬瀚说,“你今晚一直在医院吗?我估计得要一两个小时,快到的时候再打给你。”

“不,你别来了。现在时间太晚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声音好哑。”

“吃那些抗生素吃的,等下多喝点水就行了——我明天会过去的。手术几点开始?”

“你真的不用来,医生说这种新型手术成功率比以前的高。”

“我到之前给你打电话。”罗彬瀚说,“我早上就过去,如果你和你弟弟走不开就把钥匙给我,我先开车去你家拿你的手机。这样你就不用自己跑一趟,后头要做什么都方便点。”

“你的工作不影响吗?”

“我都已经混了两星期病假了。他们还能怎么样?扣我的全勤奖?”

石颀低低地笑了一声。“手术要很久……你明天可以晚点再来。也不用带东西来。我估计她不会醒着的。”

“我知道了。”罗彬瀚说,“你今晚得休息了,石颀,否则明天你会受不了的。”

“嗯。我就睡了。”

“晚安。”

“晚安。”

罗彬瀚放下手机,盯着空荡荡的水泥地板看了一会儿。“李理,”他迟疑地说,“我……”

“倘若我反对您的打算,”李理说,“您根本就不会发现有这样一个电话打进来。”

“我们还有三天。”

“这三天的预留是为了让施工团队完成伪装作业,不是给您断绝社交关系用的。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真心实意支持您这样做。”

“你还怪有人情味的。”

“这向来是我的决策偏好。”李理说,“有些人喜欢相信纵身一跃的力量,认为只消敢于下注和抛弃负担,就能凭借奋勇度过难关。可若以我的看法,人通常在对自己信心不足时更聪明一些。”

“这是在点我呢?”

“我不过希望明天的行程会给您增加一些脚踏实地的考量。”

“我怀疑你又在翻旧账了。”罗彬瀚说,可李理并不承认,他也只得置之一笑,离开工房去找个能简单打理自己的地方。他先把自己弄得像样了些,然后在天亮前悄悄回了趟家。米菲早已被他转移走了。家里只有俞晓绒和菲娜,正挨在同一个枕头上睡觉。当罗彬瀚站在床边看着她们时,俞晓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差点从床边滚下来。

“你简直像个鬼一样。”她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罗彬瀚说,“你要是困就接着睡吧。我回来拿几件换洗衣服,马上还得再出门。”

他进浴室好好洗了个澡,又仔细照了把镜子,彻底理解了俞晓绒对他的评语。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但实在没法彻底掩饰过去。当他最终在医院里和石颀碰上面时,她既困倦又憔悴,眼睛也已经肿了,可还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这一场病不轻。”她说着,手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至少掉了十几斤。”

“小病而已。就是折腾得人没什么胃口。”

“你脸颊上的骨头都要突出来了。”

“也挺好,据说颧骨高的人能当官呢。”

石颀轻轻地笑了两声。罗彬瀚问她拿家门钥匙,她只是摇摇头:“我弟弟已经去了……手术至少要四个小时,他往返来得及的。”

“你姨母呢?她怎么没来?”

“她上星期回老家去了……我外公在地里跌了一跤,她实在回不来。”

“那我先去买点吃的。我估计你们姐弟俩都没吃早饭。”

“我不饿……你陪我说说话吧。”

罗彬瀚还是去外头买了几个面包,还有矿泉水和提神饮料,再同石颀一起去等候室里说话。他们先聊了聊这次手术的事,石颀把她了解的关于手术的信息都告诉了他。她看上去已比昨天电话里镇静了许多,还努力想表现出乐观的调子来,只说这次手术对后续的治疗很关键。罗彬瀚也没再追问,只拉着她坐下来,绕开一切关于疾病或灾难的话题,只说些近来工作里最无关紧要的事。

“你能想象吗?”他说,“那死丫头背后这样叫我。”

石颀只是闷闷地笑一笑,然后问:“你公司里的事都顺利吗?”

“就那样。大环境过得去,还能有什么不顺利的呢?”

“总觉得你的病和压力有关系。你是出差以后才生病的吧?这段时间很累吗?”

“工作嘛,总有特别累的时候。”

“有什么工作比健康更重要呢?”

罗彬瀚不再说下去。他听石颀讲那些病房里看见的故事。健康就像是空气一样——她苦涩地微笑着说,拥有的人浑然不觉,也不会因此就认为自己幸福,可失去的人却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它。在病房里,有人会哭着求医生不要终止治疗,而家属却付不起永无止境的医疗费,只能劝他为子女日后的生活打算;有的病人再也无法忍受化疗的痛苦,在电话里对孩子叫喊出“我知道我死了对大家都好”,她的丈夫就赶紧拿过电话,说她只是病糊涂了;不久前有个卖药的人不知怎么混了进来,向癌症患者的家属推销祖传秘方,有个老护士反复告诫他们那是个骗子,结果还是拦不住有人花钱买了。

“真是够你受的了。”罗彬瀚说,“这里找不出多少能叫人开心的事。”

“也有可笑可气的事。前几天有个人来医院里闹,说他侄子的癌症是误诊,其实并没有病。”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他找算命的算了一卦,说他侄子健康运势很好,能活到一百岁。”

“这事最后怎么解决的呢?”

石颀摇头表示不知道。当时闹得很凶,她不敢走到近处,只在她妈妈的病房里隔着门听。那人最终是被医院的后勤弄走了。

“你们以前也算过命。”罗彬瀚突然想起来说,“记得吗?有段时间你们女生总是拿着个纸蘑菇似的东西搞占卜。”

石颀有点茫然,似乎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段往事。罗彬瀚只好尽量说得更详细点。

“有段时间我瞧你们扎堆拿着那个东西,”他回忆道,“拿草稿纸折出来的。有四个角,每个角都能打开。你们会拿着这个东西到处问人,要别人报数字,然后把它开开合合的,得出一个结果。我记得有一回你们玩这个笑得可疯了,给老班逮个正着。”

石颀终于明白了他在说的事。她一下笑了:“你怎么会管那个叫‘纸蘑菇’?”

“那应该叫什么?”

“那是‘东南西北’啊,你小时候从来没有玩过吗?”

“真没有。”

“有时候总觉得你也挺不合群的。”

“这是什么话,”罗彬瀚说,“我不过碰巧错过了这个。来嘛,现在帮我折一个看看?”

石颀笑着摇头不肯,说那是小孩子的东西。可罗彬瀚并不想她总记挂手术室里的情形。“来嘛,”他从包里翻出记事本,略过他用来记忆编号的那些纸页,撕了一页空白的交给石颀,“教教我到底是怎么弄的,再帮我算算这段时间运气怎么样。”

她实在缠不过他,只好把纸反复折角,最后变出了罗彬瀚见过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玩意儿。然后她背过身,用笔在四个角外侧依次写下东、南、西、北,尖角里侧的八个面也写了字,罗彬瀚想越过她的肩膀瞧瞧她到底写了什么,她却用手掌捂着不许看。

“你看了就是作弊了。”

“我先看看有哪些签嘛。”

“有四个好的,还有四个坏的。”

“我还以为你肯定会给我写八个好的呢。”

石颀故意不理他,只是放下笔,把四根手指插在尖角底下。“先说一个方向。”

“东北。”

“只能是四个正方向。”

“那就东边。”

“再说一个数字。”

“四十二吧。”

“那可有得数了呢。”石颀说。接着她就把那个小东西一开一合,嘴里慢慢地数着。他们把额头靠得很近,低头注视着它忽而横开,忽而竖分,写在角内侧的字迹也不断闪现又消失。她故意动作得很快,可罗彬瀚其实已经看清了她预备好的八种命运:身体健康、事业顺利、财运亨通、心想事成、苦尽甘来、有惊无险、化险为夷、小灾避祸。

当她数完四十二下时,他还是假装不知道池子里根本没有下下签:“结果怎么样?”

石颀把东角露出来的字给他看。“心想事成。”罗彬瀚念道,“我最近运气不错嘛!”

“这个可做不得准的。”

“怎么做不得准?”罗彬瀚说,“我才不信外头那些算卦摊子上的呢。他们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瞧你这个再准也没有了。来吧,我这滔天的福气也分你一点。”

他把手搁在石颀额头上,假装要传功给她。石颀刚打掉他的手,他又假装要去看纸上写的其他内容。她立刻把纸揉成一团,藏进了口袋里。罗彬瀚跟她轻轻拉扯了两回,她终于忍不住笑了,随即又用手挡住眼睛。

“会好的。”罗彬瀚把纸巾递给她,“事情会好起来的。我搞得定我的,你也搞得定你的。”

石颀一直默然无言。直到罗彬瀚要抽走她手里揉皱的纸巾团时,她才突然抓住他的手。

“你要照顾好自己。”她说,“要小心身体。”

那一瞬间,罗彬瀚想到了李理,想到她昨夜说的话,还有她昔日那股成竹在胸的傲慢神气。他开始隐隐明白昨晚那通电话为什么能被自己听见,但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办法拒绝。无怪她这样一个赛博幽灵能指挥别人把放射性物质丢进奶茶里,那可能和金钱都不相干,只因为她确实非常清楚怎样摆布人。

“我一定会搞定的。”他承诺道,“运气在我这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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