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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晨之前,院长说起了妖怪被杀死的故事。

最初,她开口时说:

“从前……”

接着她便顿住了,大概觉得这个开头并不合适。蔡绩木然地问:“有一座山?”

“确实是有一座山。”院长说着,也和他一样笑了。蔡绩因此而松弛了一些,又问道:“山里有一座庙?”

“不,没有庙宇的事。那座山对于当地人被认为是非常神圣的,所以上面不能有建筑。”

“神圣的山,不更应该有庙宇吗?”

“这是以我们的经验而论。我现在所说的是很遥远的地方的事。在那个地方,山川河流被认为是活的,而且也确实有着奇异的现象。我所说的那座山就是这样的例子。据说,那座山里随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没有人能够望见沟壑之底,但每到时气变换时,从深处都会吹出有节奏的风声,如同活物的呼吸。有时这种风声听起来就像某种曲乐,凡是住在能望见山影地方的人,全都能听到它的声音。这座山也因此而被命名为——”

她停了下来,又静静地想了一回。

“那个名字,我们无法叫出来。”

“啊?犯什么忌讳吗?”

“不,只是单纯叫不出来而已。我所说之地采用的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语言,其中许多音节是我们无法发出的,就像有些人无法掌握舌颤音——不,应该说,就像人类无法掌握海豚的全部音域那样。所以他们给那座山起的名字,你和我都无法完全念出来,最多只能发出前面几个音节,大致发音接近于‘欧偈意奇’。如果要从意思来翻的话……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把它称为‘欧息山’。”

她走去棚外折了一截竹枝,然后蘸着雨水在地上写划,让蔡绩明白她所说的是哪几个字。

“自渊薮中不断喷吐出气息的山……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因为这座山的特异性,人们相信它所发出的声音预示着天地的运数兴衰。于是,当时国度的统治者命令麾下贵族前往欧息山,在山南面的原野上定居繁衍,世代守护着那座山,观察记录它的变化。后来,王国内部发生了剧变,天灾异象频出,具有占卜与通灵能力的祭祀接踵暴死;在王国东界之外,本应提供帮助的其他盟国相继失去了联系,王国内具备武力甚至是神力的贵族也趁机发动了叛乱。自此以后,旧王国就四分五裂了,王室的人全部死去,连同三件最重要的国宝也失去下落。在数百年间,许多小国不断涌现,又因为战争与灾祸而毁灭,平民为了活下去,大多只能依附拥有神力的家族——怎么了?”

看见院长已经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原本打算吞下疑问的蔡绩也无法再隐瞒,只能迟疑着说:“神力?”

“嗯,我也不知道更合适的说法是什么,总之就是常人不具备的能力。像是飞行、避火、刀枪不入……大致就是这类特别之处吧,因此才能够在乱世中立足。虽然如此,并不是真的无法靠人力抵挡。”

不知为何添上最后一句以后,她又紧紧盯着蔡绩,仿佛认为他会因此而受惊似的。可其实蔡绩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有什么可怕的呢?现在听见的不过是些故事而已,况且不久之前他还亲眼看到院长倒转日月。目睹那样的场面之后,院长竟然还觉得他会被这种小儿科的故事吓倒,他不由地把胸膛挺起了几分,以示自己根本不以为意。

“……如果我说这些都是真的,你应该不会太紧张吧?”

“我根本不紧张。”蔡绩立刻说。院长疑虑重重地打量了他几眼。

“要是累的话,你就先去睡一觉吧。我现在说的这些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将来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别人也一样会告诉你。”

要由谁告诉自己呢?蔡绩想着,却不愿意说出来,而是问道:“守护那座山的家族呢?他们也有神力?”

“可能有吧。”

“你也不知道?”

“嗯,就像我说的,在当时那个国度里,所谓神力并不是特别了不起的东西,也无法像基因遗传那样相对稳定地靠着血脉传续,所以家族兴衰总是变幻得很快。至于守护欧息山的家族,大概情况应该也是如此吧。好在,他们所居住的地方非常接近旧王国的东界,被群山和峭壁遮挡,所以没有彻底卷入动荡之中。在王国毁灭后的数百年里,他们就在那个地方繁衍生息,形成了独立于世的村落和庄园……”

“像桃花源那样吗?”

“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啊。”

“我又不是不识字。”

看到他不自在的辩解,院长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

“虽然是和桃花源的传说有些相似,但还没有安宁到那种程度。守山者时常受到外部的侵扰,也要定期组织人手去清剿匪兽,所以比起你所见过的村庄,我想应该更像是某种军事组织吧,并不是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

“那为什么不搬走呢?”

“从欧息山附近离开吗?我想是没有这种必要——相比起外部的纷争,已经居住了数百年的土地,应该还是要更安稳些吧;至于欧息山更东边的地方,他们根本就无法前往,因为那里是通往中央王国的关隘所在。这些都是客观条件上的原因,从他们自身的意愿上想,恐怕也没有过离开的打算。之前就说过了,他们是为了看守和记录欧息山的变化才在那里定居的。”

“可是,给他们下命令的皇帝不是已经没了吗?”

“那个算不上是皇帝。”

“啊?”

“当时派遣他们去欧息山的国王,从我们的观念里应该不能够称呼为皇帝,只是算作诸侯国而已——真正有着接近皇帝地位,被认为是受命于天的众王之王,实际上就在欧息山东面的关隘之后。那里的列国虽然由凡人君王统治,真正重要的权力却被更高的力量所掌握着,真正关键的制度由国王背后的人所决定;他们把这种形式解释为是‘遵从圣人的教导,顺应天数的变化’。”

听到这里时,蔡绩突然发出了一串短促的笑声。这笑声里的尖刻甚至让他自己都涨红了脸。好在院长没有生气,只问他是怎么了。他再三说自己没事,院长也没有放过,而是要他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就算觉得我讲得不好也没关系,在这件事上是你自己的看法比较重要。”

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蔡绩也只得说:“就是刚才突然听见你讲‘圣人’什么的,觉得,挺好笑的。”

“为什么觉得这个词好笑呢?”

蔡绩无法解释。好歹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已发现院长虽然有些个性古怪之处,某些方面却是个相当老气的人,但凡跟她提起电影或小说,她会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众人皆知的经典作品,也从来没表现出对游戏或视频网站的兴趣。这样的家伙到底会怎么理解网上流传的“圣人之下皆为蝼蚁”之类的话,他完全想象不出。于是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圣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粗略来说,是指才德皆尽、至善至能的人吧。”

“像孔子、老子那样的?”

“在我们的历史上算是这么认为的。当然,绝对至高的智慧和道德,在我们这里大概无法做到,所以也只能说是尽量了。”

“这样的人,真能指挥得动什么国王吗?应该是有神力的人才可以吧?”

“确实,如果是在有神力的世界,那么神力本身也应该算是‘才’的一部分。”

蔡绩无言地看着天空,然后问:“那样的话,品德不品德不就是说说而已?不就是看谁的拳头更硬吗?谁混得好谁就是圣人。反正平头百姓说说的也不算。”

院长淡淡地微笑着,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蔡绩隐隐盼望着她会有些反驳的话,她却只是说:“是这样呢。”

“是吧?说什么仁义道德,不都是皇帝老爷拿来骗人的吗?”

“那么,如果这些骗人的东西,突然变成了真的呢?”

“这种口头说说的东西,还能怎么真?”

“写在法条里、被公众默认为常识,或者说,既然‘善’这个概念已经在语言里出现,与之对应的事项也就存在了;其定义的范围广狭,时代变化是另一回事,与人思想上的存在又是另一回事;名为‘不善’、‘伪善’的实行得以确立时,可称‘真善’、‘至善’的概念即可确立。对于语言不能抵达于事象之地,概念上升至环境而由个体实施;对于语言即为事实之地,概念是由系统直接施行的。”

蔡绩茫然地听着。院长又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天道的展现力……也就是善恶有报这句话,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啊?”

“族群繁衍达到环境的极限,然后就会衰减;恶行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然后就会遭到反抗,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平衡。但是,这种系统趋势落在个体身上是无意义的。所谓的善恶有报,你应该也见过很多反例吧?恶人可以善终,好人却含恨而死,因为趋势调控是滞后的,说到底也只是环境的整体平衡而已——那么,如果这种平衡真的被施加到个体上呢?”

“……什么个体上?”

“就是说,一个人所做的行为,甚至是内心的思想,其道德上的性质全部都会直接反应在自身际遇上。只要你通过指定仪式表示自己愿意选择这种机制,就会开始和整个环境系统产生联结——就把这种事称之为‘出家修道’吧;对于和系统联结不深的人而言,杀死他人则必然损失自身的寿命,帮助他人则必然被赐予对应的才能——通俗来说就是所谓的积累功德;对于和系统联结更进一步的人,其思想意识也将遭到彻底的审查,与系统要求一致者得以晋升,得到更多的天赋与才能,不符合者则视情况予以搁置或消灭——把这种思想审查称之为‘心魔’或‘天劫’如何?最终,通过了全部行为与思想审查的人,其本身的意识已经与系统本身无异,即便把其视为系统在特定时间段的内容备份也无妨。到了这个程度,把系统本身的全部能力当做这个人的才能来使用——这样也可以称为是‘才德全尽’的圣人了吧?”

噙着讥嘲笑容说出这番话的院长,在蔡绩眼中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然而一等她收起笑,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平静自然了。

“——所以,在我所说的那个地方,也就是欧息山东面的诸国之地,大部分时间里确实是由圣人——也就是既符合当时集体概念上的最高道德要求,同时也因此拥有着最强神力的那些人来实施控制。有时为了处理某些矛盾局面,已经通过思想审查阶段的人可以适度做出违反道德要求的行为,但持续积累的行为必然也影响其思想性质;为了减少这种资质滑落,甚至被审查直接消灭的风险,大部分处于思想审查阶段的修行者将不再外出,避免碰到被迫采取错误行为的场合——这就是所谓的‘不沾因果’了。在这种条件下,假设还想维持整体环境的稳定要怎么做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由不直接参与环境联结的凡人来处理事务。所以,在欧息山以东的诸国,圣人们总是长久地隐居,或者只派遣低层次的人员对外界进行监督,而真正具体的、注定无法达到‘尽善’要求的决策都由凡人君主和官员来制定。”

“那……西边的……”

“欧息山以西的情况是不同的。在旧王国灭亡以前,他们已经失去了和环境进行联结,自愿接受审查的资格。残留神力者既不受审查约束,也无法再得到通过审查后受赐的才能。所以,对于其后的诸国而言,虽然存在着神力现象,与拥有者的品格行为却不再挂钩了。就像你先前说的,对于神力者的道德要求已经不复存在,唯有寻求力量才能掌握权力——但是,守护欧息山的那个家族一直期望恢复旧日的秩序与礼法。数百年来,他们不断记录着山的鸣声,期望听见圣人东来、旧礼复兴的天命。起初只是记录和等待,然后变成了一代复一代的祈祷,出于终结乱世的绝望哀求,家族中所有抵御外敌而死的人都会被抛入山中深涧,而病死老死的人则埋在山坡上,种植一种箭竹作为标记;他们认为这样一来,横死者魂魄的呼喊就能通过欧息山传达至天,而老病者积累的留恋能够为家族禳解灾祸。”

院长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写字的竹枝。蔡绩的眼光也不由地落过去,看见竹叶上的水簌簌滴落,溅碎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话——从高处坠落。

“怎么了?”院长问,“觉得这种葬俗很奇怪吗?”

“不是……这种习惯还好吧,反正也没有把活人丢进山里。”

“不会的。只有他们认为对家族怀着忠诚的人才被允许葬在山里,否则就会破坏他们对山的祈求。要是把怨恨的声音传达到了天上,不就适得其反了吗?”

“那,真的有用吗?”

“或许吧。”

“啊?”

“我读到的记录里没有确切答案。或许他们的心意确有影响,或许只是时机自然的到来,有一天夜里,欧息山中响起了一种从未记录的声音,既像是地渊中的巨兽在歌唱,又像是山腹里的岩石矿脉正被什么东西击裂。所有睡梦中的人都被惊醒了,纷纷谣传说那是旧王国时代祭祀时的金石之乐。在黑夜里,他们望见山岫间萦绕一股竹青色的云气,像游龙那样光华闪耀,盘绕覆盖了整座山体。这种景象一直持续到天亮时分。就在异象消失的时刻,现任族长的妻子也分娩了,生下当时首领的长子。”

“长子出生时,既不哭泣也不挣扎。接产的人们见了都惊慌失措,以为是个死胎,然而当他们大声呼喊时,刚出生的胎儿却立刻睁开眼睛,像成年人那样平静自若地望着他们。这时人们发现,他的每只眼睛里都各有两个瞳孔,也就是所谓的重瞳者。于是所有人都说,这个孩子的眼睛正如山中之渊,他的诞生正是对山之异兆的呼应。”

“等婴儿再长大一些后,种种神异开始显露得更加清楚。首先是他能够辨识真伪善恶——他看见伪善撒谎的人,便会闭上眼睛;看见勇敢真诚的人,便会与对方直视;奸邪怙恶的人看见他便惶恐;天真慈善的人与他相处却则感到安宁。他学习行走时从不必大人看护搀扶,学会说话时似乎就已懂得礼节。等他的个性和言谈能被观察到以后,人们发现他尽管聪敏,却不愿向外夸耀;尽管寡言,却不会对仆役失礼。他开始学习骑射和武艺时,族中几乎没有人能当他的老师——即便是性情最暴烈的野马,在他面前也自愿伏颈屈膝;所有能够在家族领地内找到的强弓,在他手中都如匕首割肉般轻巧。尽管如此,他自诞生以来从未吃过被人宰杀的牲畜,从未杀害过任何不曾害人的野兽。这所有的举止,都像是传说里圣人们具备的德行。因为他的不同寻常,家族中的人甚至不敢用父母所起的氏名来称呼他,而将他称作是山愿之子。”

“在一个冬日的早上,本应被冰雪覆盖的花园里出现了人们不曾见过的异象。积雪消融,湖溪化冻,草木重生,风鸣曲乐……所有奇景都显示出吉祥的征兆。山愿之子目视东方,随后告诉父母将会有圣人越过关隘,前来教诲他完成使命。所有人都欣喜若狂,组织起骑队前往迎接。也正像他所说的那样,一个来自东界之外的圣人穿越关隘,前来寻找天命之人。他看见山愿之子的眼睛,知道他与生俱来就联结着天地,于是就将其收为学生,教导他如何获得神力、如何使用自身的力量。等到山愿之子成年以后,又带着他一起越过关隘,去往圣人们聚集之地,帮助他完善进一步的修行。但是,无论山愿之子本身是如何出色,欧息山以西的秩序仍然无法恢复。圣人们询问天地要如何恢复西地旧日的秩序,得知旧王国曾经丢失了三样国宝——冠冕、圣服与礼剑。其中,冠冕与圣服不过是凡人君主的象征,而国王佩戴的宝剑则由天命授予,如今已流落到西边的极远之地。只有寻回礼剑,守山者的愿望才能得以实现。”

“圣人们把这项使命交给了山愿之子,指示他返回故土,穿越整个旧王国的土地,再越过一片永恒黑暗的海洋,去往那里寻找失落的礼剑。他们告诫山愿之子,那里的一切秩序都与圣人们的国度截然不同,天地阴阳的运行不遵循数理,五虫万类的繁育不依照伦常,是连圣人们也从未踏足的魔怪之地。他的神力在那里难以使用,学识也无可施展,然而一切戒律却必须要遵从,否则归来时便会失去与天地联结的资格。即便如此,山愿之子接受了使命,独自一人穿越关隘,渡过西海,千辛万苦地抵达了魔怪之地。正如圣人们所警告的那样,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道路都拒绝外来者的踏足。他在野外采撷果实,树丛便自行散发出毒气;他在岔口留下标记,道路也会立刻将其吞没。居民们总是试图杀死他,失败后则又躲避他,不使他打听到任何消息,于是山愿之子只能在荒野与林地间长久徘徊,难以找到出路。在他陷入困局时,魔怪之地的一位领主留意到了他。”

“作为统治那片土地的众王之一,它与山愿之子达成约定,授予他自身附属的地位,使他被那片土地承认。于是所有的道路得以向他开放,所有居民的语言得以被他理解——凭借妖物的协助,他最终得以在遵守戒律的条件下寻回失落之剑,完成自己最后的考验。与此同时,作为提供帮助的回报,妖物要求他替自己完成一次重要的祈愿仪式。它告诉山愿之子,这次仪式是为了将它死去的子嗣重新指引回尘世中。换句话说,是将死者复活的仪式。”

“魔怪之王让山愿之子立下誓言,将在仪式期间服从它的命令,为它抵挡一切试图干扰仪式的反对者。起初,出于信守承诺的品德,山愿之子驱赶了一切前来阻挡的妖物。但是魔怪却欺骗了他,向他隐瞒了复活仪式的必要步骤——它要复活的死者灵魂,实际上掌握在另一位同样强大的魔怪之王手中。当它为了完成仪式而杀死那位同类时,天地都发出哀泣,荒野上的草木全部枯死,山林被永恒的白雾笼罩,原野则变得暴雨不息。直到居民们也向山愿之子发出质问与诅咒时,他便不再向魔怪之王表示尊重了。最终,一个失去家园的居民试图破坏仪式,魔怪要求山愿之子将这个敌人杀死——于是山愿之子拔出寻回的礼剑,将领主的喉咙割断。领主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也就无法施展出自己的魔力,就这样倒在地上死去了。”

“自此,因他到来而引起的祸乱消弭了,魔怪之地的居民不再将责任归之于他;因为寻回了失落之剑,许多年后旧王国的秩序也终于得以恢复,圣人们认可了他所经受的考验,使他得以晋升到更高的境界。然而,这种晋升无法弥补其破坏戒律的部分,以至于他在回归故土后立刻遭到永久性惩罚:因为未能公正地对待他人,与生俱来的法眼最先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再也不能使心怀恶念的人自行退去;因为造下了杀孽,所有使用过的剑被全数抛弃,所有曾经掌握的剑术全都被遗忘;因为向他人立下了伪誓,从此也几乎不再说话,更不能再发出任何誓言。牺牲了这三种能力以后,他对戒律的违背才被天地所原谅。”

一口气说到这里以后,院长终于停了下来。两人长长久久地沉默着。最后蔡绩说:“需要这样吗?”

“嗯,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必现’。”

“但是,他也没办法做出更好的选择吧?”

“从一开始就不要立下誓言——或者什么也不做。对于这种两难的局面,从一开始就不涉入是他们最好的办法。”

蔡绩还想再争辩些什么,院长却看着他说:“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人被惩罚的事呢?”

“因为听着不公平啊。”

“只不过是模式的选择而已。既然是自愿修行并且从中获得神力的人,不可能以普通人的道德水准来审查。要是不采取这样严格的机制,对于圣人们而言也太轻松了,会出现很多麻烦的。”

院长的声音听起来既冷淡又绝情,一点也没有对“山愿之子”的怜悯——既然如此,为何要把这个人讲得那么像个完美的英雄呢?蔡绩刚想这样问,院长就说:“我也有一个问题。”

“啊?问我吗?”

“嗯。如果说,换成是你作为魔怪之王,被这样一个圣人杀死,失去生前拥有的一切,只有魂魄滞留人间的话,你会想要报复对方吗?”

当然不会。蔡绩想这么说。可是话到嘴边时却说不出来。即便是个世所公认的好人,要是伤害到自己头上的话,怎么可能不想报复呢?但是,何必要去替坏人设身处地?

“我又不是妖怪。”他嘟囔着说。

“不好说呢。”

院长把竹枝放去一边,起身走向竹棚檐边。暗夜之中,她的眼睛像沾上雨丝的玻璃般微微发光。

“死亡是什么呢?对于凡人来说,生理机能终止,意识的连续活动立即结束。但对于极西之地的魔怪而言,意识本来就不是依靠身躯而存在,而是靠身躯来具化。这两者的区别,正如舞台上的木偶与背后的操纵者,即便将木偶毁去,也不过是将操纵者从舞台上驱逐出去。同样的,死亡不过是将妖龙从尘世中放逐,戏中虽然没有了角色,观者却仍在舞台之外。而且……”

“而且?”

“……庄周梦蝶。”

“啊?”

“就像是庄周梦蝶的感觉。生物的思考方式是由身体形式决定的,自以为蝴蝶时只会翩飞于花丛,自以为庄周时则视蝴蝶为幻物——不过是短短的一季之虫而已。那么,身在舞台的木偶,还有身处戏外的观众,所思所想的境界是相同的吗?生时受肉而为妖龙,死后则为鬼神,即使不归于虚无,也只将生者视为蝴蝶而已。”

像是院长的语言化为了幻梦,自棚外的雨雾中飘来一股幽冷的芳香。蔡绩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坐在一片荒寂无人的花园中,无数香草在幽暗处舒展。可他睁开眼睛寻找香源时,庭院中只有细长稀疏的竹影,在风雨中微微地颤摇。独立棚前、脸色苍白的院长就像是一个从竹林里走来的幽魂。她低低地说:

“那个东西一直想要回来,只是没有合适的位置。既然不愿意彻底脱离尘世,也只能记住身为蝴蝶的感觉。把从尘世中脱落的魂魄放进自己搭建的舞台,又仿效着生者的行为做梦,像这样,依托着对尘世的记忆,只为脱落者而存在的影城——这不正是人们所想的死者之世吗?”

雨渐次地止住了。竹林外的暗草中传来不知名的鸟鸣,犹如野鬼在凄凉地吟哦。蔡绩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要去看是什么东西啼叫,可紧接着他又坐了回去,不敢去聆听,去细想过去那场几乎将医院摧毁的暴雨,还有暗雨中如同鬼怪嚎叫的风声。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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