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城,将军府。
上元节五日前,夜宴。
正厅布置奢华,地铺花团怒簇毡毯,屏风画松林猛虎下山。
再前摆锦绣大桌,供宏顺帝上坐,观席两小桌分侧左右,是臣相李延年、大将军周振威陪坐;两边巡抚、地方守御次桌席列坐。
其余随行官员及有品衔的武官则在厅外棚设桌赐座。
夜宴才始,桌上除琼浆玉液散香,摆满菜色皆按边塞民俗,抬上木炭熏烤至焦黄滴油的羊或鹿肉,侍者娴熟的用薄刀将其切割成块状装盘,侍女端起轮次摆桌。再将混了孜然、辣椒粉、盐姜的调料碟儿递上。
宏顺帝平日在宫里,膳食皆精致,此时手口并用,拈起一块蘸上料佐细嚼,只觉吃法粗犷,肉香浓郁,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酒过三巡,众人微酣,有奏者前来助兴,鸣笳击鼓,武人拔剑起舞,只把远征将士的那股子勇猛锐气劲淋漓尽展。
半晌,李延年才面朝周振威,满脸恭迎:“周将军此次抗外侵大捷,保大和国国泰民安,委实功不可没,本相敬酒一杯,以示钦佩之心!”
周振威端起酒盏,仰颈一饮而尽,虎眸却把他冷凝,沉声慢道:“李大人可否与‘神鬼煞’的掌门龙爷交好?”
“周将军怪会说笑!”李延年悠然将酒斟满,唇角噙起:“我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不识甚么神鬼煞,何来交好之说!”
周振威冷哼,宏顺帝倒是起了兴趣:“周将军说来听听无妨!”
“‘神鬼煞’乃江湖暗杀一门,伺养死士数众,聚据泉城刘启山家宅,掌门刘启山,江湖称龙爷,现于人前皆是假身,不见真貌。只知其形容丑陋,秉性心狠手辣,嗜钱如命。近几年倚势得志,屡对朝中清廉官员下毒手,并于肩上留七星印,其行之猖狂,不曾将国之纲常,朝之律法半点放入眼中。”
顿了顿,见宏顺帝蹙眉不语,逐继续道:“在下泉城赴任时,已端毁刘家宅邸,并斩杀死士数人,却被刘启山带小众逃离,不曾想竟怀恨于心,对在下夫人一路追杀,直至逼落绝情谷。”说的仿如他人大不幸,实则自个心中血痕又添。
李延年目露同情,叹息一声:“神鬼煞竟这般睚眦必报,周将军确是命硬,倒把周夫人给害了。不过无谓,你也将新娶夫人,还是从匈奴那里解救下的前皇后,就不要再提那些旧事,众乐把酒言欢才是。”
话中俱是冷刀暗箭,近前官员听进耳里,皆神情难辨,心中惋息。
任谁也想不通,周将军即便夫人殒了,身畔缺不得女人,要娶新妇,那娇美清纯的黄花闺女还不任其择拣,怎就生生挑了个被匈奴糟蹋过的前皇后!
周振威眼闪一抹憎戾,吃口酒,语气凛然:“夫人在岱镇现身,莫贺祝即前去擒拿,被在下率军堵劫,他逐以信函换逃路,却是被人故泄夫人行踪与他,神鬼煞倒是通天的本事,竟胆敢同匈奴勾结,残害武将女眷。李大人,你说这可算是里通叛国,应诛连九族之重罪?”
“那是自然!”李延年眉微挑,又笑:“恕我揣测,曾听起莫贺祝许下狂言,谁若能抓得另夫人,必许城池赏金,或许只是见利之徒的耻行,周将军有些小题大作了!”
“小题大作!李大人真如此认为?”周振威转朝宏顺帝拱手,正色禀道:“莫贺祝放回匈奴部时,我已派人随他潜入,昨日接得密报,偷得吾朝高官同莫贺祝私下来往信笺,只等在下大婚那几日,趁匈奴松懈警惕即伺机而回。到时便可真相大白。”
“周将军文韬武略,善于筹谋,如此将计就计甚好。”宏顺帝面色肃穆,把吃宴众人冷冷扫视一圈,落李延年面前,开口道:“李臣相切记朕旨意,只待信笺一到,查落属实,必将此里通叛国之高官凌迟处死,诛连九族。”
李延年忙起身应诺,再坐下吃酒,那脸色却不比旁人,旁人是酒愈吃愈浮暗红,他倒是添了几许苍白。
周振威偏不让他好过,看向他笑道:“李大人方说神鬼煞睚眦必报,我亦不会善罢干休,你可知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破绽之处。神鬼煞流出一份死士名单,且就在我欲新娶的夫人手中。”
宏顺帝大惊,愕然道:“那怎不赶紧呈上于朕一览?”
“妇人固执愚钝,道那是所陪嫁妆,必大喜之日才得开启,我便随她,并不介意多待几日。”一错不错将李延年盯看,是个人才,即便泰山压顶亦面不改色,可微洒的几滴酒,依旧泄了痕迹。
宏顺帝目光泛起古怪,瞬间如常,沉吟半晌道:“周将军可要把夫人护好,以防国之蛀虫蠢蠢欲动。如若周夫人有何不测,在坐各位皆脱不得干系,到时就莫怪朕无情。”
列宴一众诚惶诚恐,皆把忠心来表。
周振威吃尽碗中酒,只朝李延年意有所指:“人道是自作孽不可活,这神鬼煞直冲我来便罢,作何非要去致我夫人于死地,就无怪我誓要斩草除根,片甲不留。”
李延年似没听到,只兴味盎然的看伶人抱起琵琶,弹一曲十面埋伏,听着听着,脸色便如窗外那轮白月,阴森森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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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堂也置了一桌宴,两个妇人各怀心思。
曹凤华替自个斟一盅烧酒,抿唇咂一口,方才淡问:“李夫人怎舍得撇下稚儿,随李大人舟车劳顿,来这荒凉孤寒之地受苦。”
便见那满髻花翠,描眉画鬓,口含胭脂的妇人,着柿黄色镶金边洒花袄子,玉白绫棉裙,红绣鞋儿,气态瞧着倒是颇贵气,却原来是李延年的夫人方雨沐。
“我可也是个能喝的,这一鸡颈壶的烧酒只怕还不够。”她嗤嗤的笑,眼波缭绕把曹凤华细瞧。
又道:“我也是个苦命人,受了多大罪才诞下的麟儿,却被太后瞧对眼去,三不五时就接进宫里不放出来。让我这做娘的整日里抹泪想着,也不敢吱声,谁敢跟太后争呢!只得自个兜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