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最忙碌的旅行者,不知不觉中距离天文十一年的变故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了,一身白『色』和服的玉千代独自坐在春日山城的主天守上,看着城里的人来人往,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如此虚幻。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两年了,是的,名为玉千代的男孩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至少他的灵魂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前一世他只记得自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好青年,生活在东方的庞大国家里,大学毕业好多年,已经决定结婚生子,没想到婚礼前一天,一记闪电穿过窗户直接集中了在床上看书的自己,然后再醒来便是一年多前的天守阁上的那个夜晚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生活,玉千代也基本了解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自己似乎来到了日本着名的战国时代,所谓“战国”取意为“战『乱』的诸国”,自然是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人们完全奉行着适者生存的法则,弱小者任人宰割。玉千代深深地叹口气,起码自己投胎的家庭确实是不错的,即使上一世不是历史系的大学生,也知道在战国时期纵横日本关东地区的长尾家,当然,这里的“纵横”自然是后来登上战国舞台的“军神”上杉谦信(原名长尾景虎)带来的。自己这一世莫名其妙的成了这位风云人物的“侄子”,确实是应该烧高香。
众所周知,有“越后之龙”、“军神”之称的上杉谦信不只智略无双,待人接物也十分宽厚,越后是一个豪族混战的国度,虽然府中长尾氏占据主导,但是总是叛『乱』不断,上杉谦信没有因此重责过任何背叛自己的豪族,最后被叛『乱』气的心灰意冷、离国出家也没有怪罪臣属,有点非暴力不合作的意思,可以说是日本战国时的异类了。特别是在不久之后长尾氏家督争夺的过程中,曾经对“军神”大人多有刁难的长尾晴景也得到了很妥善的安置,隐退后活了很久才因病亡故,所以对自己来说来到越后国长尾家是抽中了上上签。
至于自己实际出身的京都二条家,玉千代可就真是没精力考虑了,这个时代过的最惨的就是公家,很多小家族甚至因为朝廷发不出俸禄而饿死,可以说是一个空有高高地位而无生存手段的可怜群体。跟着长尾家有饭吃,这是玉千代此时的人生追求。
“玉千代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双修长的手伸到玉千代的两侧腋下,猛地将他举了起来,反手抱在怀里。
“阿桃放下我来!”玉千代摇晃着手脚,表示抗议,担短短『揉』『揉』的小手怎么也推不开眼前的身影。
自己这一世的已经倒霉战死“祖父”名叫长尾为景,也算是声震一时的名将,坐拥越后国40万石的强力大名,当然实际直辖控制的不到20万石。育有三子一女,在这个医疗落后,很多家族都面临绝嗣风险时代,有三个男孩算是枝繁叶茂了。长子晴景、三子虎千代、阿桃都是正室虎御前夫人所生,仅有二子景康是侧室所生,可以知道“祖母”虎御前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强悍。
抱着玉千代的是长尾氏当代家主长尾晴景的妹妹,也算是自己的姑姑长尾桃,一个让玉千代近乎无奈的少女,总被这么抱着让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的玉千代有种羞死的冲动。其实称呼阿桃为少『妇』更为确切,早在天文六年(1537年)13岁时,为安抚长尾家分家上田长尾家,被晴景嫁给了上田长尾当主长尾房长的嫡子长尾政景,虽然是族内的政治联姻,结局却意外的好,两人成婚以后恩爱有加,已经有了一个五岁多的男孩儿。
玉千代大体了解,日本这个时候是典型的封建制,与隔海相望的大明朝中央集权有很大差距。此时日本被分为六十六国,日本作为国家可以说仅仅存在于精神层面上,京都的天皇政权完全成了摆设和豪强利用的工具,即使是实际上的最高领导机构幕府的将军也是权利极度萎缩。日本这个时期全国总石高在2400万石左右,地方上领地万石以上的豪强被称为大名,已经是比较大的势力了,由此可知,这一时代势力分化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地方上群雄并起,各地有点势力的家族都敢摩拳擦掌妄图席卷天下,可以说是最混『乱』的一个时期。
“小家伙想什么呢!男孩子不多运动的话,长大以后可成不了优秀的武士的。还有,要喊姑姑,不能没礼貌。”阿桃将玉千代放回地面,『插』着腰训斥道,两条细细的眉『毛』微微皱起,可能是家族遗传的缘故,不到20岁的阿桃显得倒是十分的英气。
想到相貌,玉千代又一阵无力,不知道是老天优待自己还是跟自己开玩笑,或许是公卿名门家族血统“优良”的原因,自己长了张十分柔和的脸,甚至不如阿桃显得刚毅,虽然说自己还小,但是看着发展趋势,自己可别越长越娘气了,在众道(男『色』)日盛的战国还是挺让人崩溃的。再加上自己这一世“祖母”似乎过于宠溺自己,两年来几乎全部圈养在天守阁里,事事由女官千叶打理,每天接触的也大部分是城里的侍女,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自己可真要被养成花瓶了。
是的,自从玉千代来到这里后,基本没有和名义上的养父母长尾晴景夫『妇』一同生活多久,一直被虎御前夫人(丈夫死后已经在名义上出家为尼,这也是贵族女子的常例,现在虎御前通称法号“青岩院”)留在身边养育,可能是借着自己打发烦闷的心情。得益于穿越灵魂的优势再加上一贯的粗线条,玉千代适应幼小身体很快,1岁多能说话能跑跳,长尾家都快把自己当祥瑞看了,青岩院夫人则是将之归咎于佛前养育而蒙受佛恩,玉千代自己自然不会说破原由。
阿桃训完话弯下腰捏了捏玉千代的脸,感叹说道:“玉千代啊!你很幸运呢知不知道,前些天我去林泉寺看望虎千代,这孩子过的可不好呢,才不过十三岁,已经在寺里住了七年了,就每天对着经书什么的一动不动,要不就是与老和尚理论经文,一点都没有小孩子的灵气,作为姐姐真的不好受啊。”
阿桃所说的虎千代,也就是后来大家熟知的上杉谦信。晴景继承家督后,为保证继承权的稳定,按照战国时的惯例送滴亲兄弟入寺庙出家,这可是真的出家为僧,在寺庙里生活。相比青岩院夫人的出家,不过是在家边自建的佛堂,自己亦可以随意进出天守阁,甚至女儿也经常回来探望,这两者可不是能比的。
天文十一年底,自己名义上的养父长尾晴景于林泉寺召集越后国内诸豪族,在越后国守护上杉定实的见证下,主持了盛大的祈福仪式,以下葬死去的前代家督长尾为景,仪式过程并不是十分顺利,同样出身府中长尾家、晴景的堂兄长尾俊景在仪式上,对晴景的权威表示了强烈的质疑。但结果令人意外,本来都与长尾家不睦的国内的豪族,特别是以宇佐美定满为首的几个敌对势力都对晴景表示了支持,以至于俊景势单力薄最终不得不放弃。
玉千代隐约的猜到宇佐美的想法,自己的“父亲大人”晴景可不是什么有能力的人,甚至算得上软弱,前代家督为景在世时,就毫无可圈可点之处,并且因为沉『迷』女『色』而令本家的重臣颇有微词。让这么一位主持长尾一族,无疑减轻了国内豪族的压力。
“祖母大人!”
玉千代看到自己这一世的祖母正站在室外看自己,迅速推开阿桃,跑向祖母。青岩院夫人虽然名义上出家,实际一直在监督辅助长子处理领内的政务,在家中权威是很重的。
“祖母大人!”玉千代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装出一脸委屈,道,“阿桃又欺负我。”
“哈!你这个死小鬼!”阿桃一看玉千代这么无耻,撸起袖子要过来教训他。
虽然两辈子活了快三十年的人了,但玉千代还有有些畏惧,这一两岁孩子的身体可是柔弱的很,阿桃每次下手是真不知道轻重,那疼可是真真的。
“好了!阿桃!”青岩院夫人训斥了自己的女儿,但又不忍心对这个行事风格像自己八九分的女儿语气的太重,“殿下巡视回来了,天室光育大师今天带虎千代来天守拜会,我想玉千代还没有见过他这位叔父,我也有快一年没去寺里见过他了呢,便求殿下留他们用晚饭,你们两个跟我下去。”
等青岩院夫人说完,跟在一旁的千叶女房将玉千代抱了起来,玉千代想表示抗议说自己会走,但又觉得很像撒娇,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就由着她了。
当玉千代一行人赶到用餐的房间时,饭菜已经摆好了,灰黄『色』的榻榻米上放着矮几,矮几上摆着一条二指宽的小鱼,一小握的饭团,一碟酱油以及一只漆器酒碟,在玉千代看来这可是太寒酸了。怎么说长尾家也是越后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名,吃的好不好先不论,这点东西根本就吃不饱啊。想想同时期海洋另一侧的明国,这生活水平不用说官员,估计连比乡下地主家也比不上啊。日本历史上本就物资贫乏,加上崇佛禁肉、常年战『乱』,别说农民,幕府将军生活都不是很宽裕。这可真不是个享福的年代啊,玉千代无奈的想着。
主座的位置空着,身为家督的晴景还没有来。房间里左侧的位置坐着两个人,上手是一个和尚,眉『毛』花白且长得很长,居然有些要垂下来的感觉,脸上却保养得很好,仅仅眼角有点皱纹,让玉千代不禁感叹,这个世道果然还是和尚过的最好啊,不用说这肯定是林泉寺的大和尚天室光育了。下手坐着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有些消瘦,一头长长的『乱』发向后很随意的束在脑后,如石佛般纹丝不动地坐在矮几后,一对剑眉下细长的眼睛异常明亮,这就是未来的军神啊,和自家现在的那位家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青岩院夫人做到了主座左手边的位置上,玉千代在千叶女房的陪同下坐到了房间右侧第一的位置上,下手坐着在不断向对面挤眉弄眼的阿桃。
随后进来的是晴景的正室紫御前,玉千代现在名义上的“母亲”,坐在主座右手边,这是一位长相十分妖艳的女人,玉千代知道自己的祖母可是百分百看这位不顺眼,原因在于这位夫人的出身,倒不是说这位紫御前血统低贱,恰恰相反,这位夫人出身京都藤原氏五摄家的二条家,是的,玉千代被送来做养子很大程度是得益于紫御前夫人的出身,玉千代有时在想,自己这一世的亲生父母是不是不忍自己在公卿家挨饿才送来武士家庭的。
青岩院夫人不喜欢自己养母的原因,在这位夫人的来历,这位是晴景找人从京都二条家分家,一个已经十分破落的公卿家买来的,当时闹得国内众人皆知,都抱怨这位新守护代大人太荒唐了。是的,有些公卿已经混到这个程度了,连身为藤原氏五摄家的血统都已经不在乎了。
玉千代倒是不认为这有什么,在这个时代,公卿家并不比普通农人好过,甚至还有人看到天皇在宫外卖字画赚钱的传闻。其实私下里,玉千代觉得青岩院夫人的敌视,还是主要来自于武家女儿对公家女儿不屑与嫉妒的复杂情绪。
房间的内门被拉开了,长尾晴景走了进来,整个人瘦瘦高高的,可能是酒『色』过度的缘故,两颊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红『色』,在向青岩院夫人行礼后在主座入座。随后,在青岩院夫人的提醒下,玉千代乖乖的站起来喊了声“父亲大人”,又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晴景居然真的装模作样的摆出一副威严的父亲做派,点头示意玉千代坐下,看的玉千代一阵嘴抽。
晴景的后方跪坐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捧着酒壶,偷偷捂着嘴的向玉千代眨了下眼睛,这位是晴景的小姓,斋藤定信之子乘松丸,是一个十分开朗的少年,听说年后就要元服了,估计能在天守阁见到他的机会也不多了。
“光育大师!”在再次向母亲点头示意后,晴景举起酒碟转向大和尚,乘松丸很知趣的给两人倒上酒,“一直以来为越后国祈福,亦为我长尾家多有『操』劳,晴景在此代守护大人和先主谢过大师了。”
看着天室和尚将酒喝下满足的用袖子『摸』了『摸』嘴角,玉千代撇撇嘴,日本的和尚果然还是比中国和尚幸福啊。
与天室光育喝完,晴景转向在林泉寺带发修行的弟弟虎千代,玉千代也将目光转到这位身上,按照此时惯例,家族长子继承家业后,其他的孩子都要出家,以保证主家地位不受威胁,这一惯例起源于市町幕府开创人、一代枭雄足利尊氏,随后的各国大名一般看情况决定是否让继承人以外的儿子出家,最基础的评判标准便是兄弟情谊啦。但玉千代知道,自己的这位晴景兄长让虎千代出家,更多的出自于懦弱的『性』格吧。
“虎千代!在林泉寺要认真修行,好好为本家祈福啊!”晴景再次端起酒碟,说着同样没有什么营养的话。
坐在下方虎千代略微侧身,俯首谢过,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却没有说什么话。
晴景略微皱眉,有些生气的将碟中的酒饮尽,房间内瞬间有些异样,大家正在尴尬之际,一个阴柔的声音从晴景身侧传来。
“如此怠慢殿下,真是大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