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历346年,晚秋初冬。
晨雾还未散尽,霜花已在枯草尖上凝结成晶,城边的老槐树抖落最后几片蜷曲的黄叶,枝桠直楞楞刺向灰白的天穹。农户们把磨得发亮的镰刀别在腰间,踩着满地碎玉般的薄霜往地里去,身后拖着的板车在冻土上碾出两道歪歪扭扭的辙痕。
家家户户的场院里堆着稻麦垛,女人们裹着枣红头巾,麻利地筛着精粮。青白色的晨雾里浮动着她们呵出的白气,麦须子沾在围裙上,像给粗布衣裳绣了层金线。一些勤快的小媳妇支起竹匾晾萝卜干,橙红的条子整整齐齐码成同心圆,远看倒似落在场院里的晚霞。
凌源大集比往日更喧闹三分。卖冬储白菜的板车排成长龙,青帮子上还沾着夜里的冻土。穿大棉袄的商贩跺着脚吆喝,呵气在眉梢结成细小的冰珠。吆喝声拖着长音的调子撞在青砖墙上,震得屋檐下垂挂的冰溜子簌簌地抖。铁匠铺子火星四溅,叮当声里掺着给牲口钉掌的嘶鸣,空气里弥漫着烧红的铁与草料混合的焦香。
暮色四合时,家家烟囱腾起笔直的青烟。女人们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把她们皴裂的手掌映得通红。腌菜缸沿结着盐霜,新渍的酸菜在黑暗里咕嘟咕嘟吐着泡泡。不知谁家院里传来沉闷的咚咚声——那是老人在枣木墩上捶打新弹的棉被,准备给归巢的燕子絮个暖和的窝。
子归学堂里,父亲和夏老大一定在大鱼大肉,炉子上一定还有温热的黄酒。
生机勃勃,宁静祥和!
位于凌源城的望南祠,今天显得格外拥挤。
我站在祠前,呼出一口浊气,轻轻洒下一碗老酒,满祠薰香沁着酒香,这一刻,我的心与这座祠,仿佛融为了一体,与那些战死亡魂融在了一起。
谢安离开后,那道来自定光剑的贯穿伤,纵使有紫气东来傍身,却依然让我在床上老老实实地躺了八个多月。
东境一战至今,我足不出户,静心养伤,为了稳住江锋,我瞒天过海,除了父亲和妙卿,其余人我谁也不见。
在这座望南居,我足足疗养了八个月之久,这八个月,那道磅礴剑气在我的体内乱打乱撞,疼得我生不如死,就连夏瞻夏老这种强者,也拿它没有任何办法,我只有依靠体内的龙珠,在逢七之日操纵其流转全身,将定光剑遗留在静脉中的剑气慢慢吸收,稍缓痛苦。
可那剑气仿佛具有灵性,每当我用龙珠去吸收它,它总会进行强烈抵抗,并在我的体内快速乱窜,而我在无奈之下,也只能操控龙珠在体内与剑气展开疯狂追逐。
那场景,就好像,赛马!
对于我来说,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而在今天,我终于吸纳了定光剑留在我体内的所有剑气,一口浊气吐出,我,焕然重生了!
于是,我匆匆洗了个澡,便独自一人来到了望南祠,这里供奉的,都是这些年随我东征西讨战死的兄弟。
我一个人站在望南祠内,东看看西看看,有一些人的名字我记得,有一些人的名字我不记得,唯一能记住所有人名字的,恐怕也只有这座望南祠了。
心情复杂,喃喃自语,“嘉福山留了几千兄弟没回来,这次,又有几千兄弟没回来,我虽然知道,一支强悍的军队虽然必须要经历血与火的洗礼,可几千几千又几千,这样的代价,也太大了!如果不是为了东境三郡的安宁,为了大汉帝国的荣耀,我才不舍得将士们无辜赴死。若我百年之后,下到无间地狱与他们重逢,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该如何向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交待啊!”
我长叹一声,点起三柱高香。
拜首,拜首,再拜首!
你们别怪我,要怪,就怪这冷血无趣的世道和那些狼子野心的恶人吧。
你们放心,我刘懿一定带着你们的忠魂,精忠报国,还给亿兆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再叹一声,我深情地回望一眼,转身出祠。
我点高香敬神明,难抵心中意难平啊!
......
出了望南祠,眼见碧水蓝天,我心情愉悦,凄悲情绪一扫而空,不禁深呼一气。
个把月来,因为那道该死的剑气,我胸闷气短,连走路都觉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忍,只能小心翼翼的喘气,小心翼翼地生活,从不敢自在呼吸,自在奔跑,如今一朝初愈,高烧时的混沌、剑气冲击内脏的钝痛,此刻竟都成了模糊的剪影,顿感万类霜天竞自由。
疗伤的小木屋是茧,痊愈后破茧的刹那才懂:蝴蝶振翅时掠过的每一寸光,都是向死而生的勋章。
原来健康才是生命最矜贵的馈赠,真是应验了父亲的那句名言: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
坐在望南祠外,感受清风旭日,看着来来往往与我并不算熟识的侍从和侍卫,我感从心来。
在皇甫录、苗一鸣和牟氏姐妹的苦心经营下,小小的望南居温馨又不失大气,二牛、皇甫录等一干小伙伴的爹娘在这里安度晚年,到处都充满了人情味儿。
说起来,我之所以能够在没有朝廷支持下建立起两万余人的平田军,皇甫录、苗一鸣和牟氏姐妹居功至伟。
他们所掌握的望南楼、望南锦缎庄、望南渔场这三个地方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如果没有如此强大的财力支撑,我也不可能在这太平世道壕无人性地招揽一军兵马,继而迅速北上驰援东境。
但自古门大压客店大欺人,平田军已经初具规模,亳州南部和曲州北部也传出来诸如‘平田帮’一类的定义名词,今后,还需要教育袍泽和属下戒骄戒躁,宽以待人,免失了人心,步刘兴后尘。
大伤初愈,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叫夏瞻。
我回神时,老前辈正站在我的身前,堆满笑意地看着我,那种温柔和煦的表情,好似在看着自己的亲儿子。
我瞧见夏老,心情愉悦,咧嘴笑道,“夏老,几月未见,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