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仕府前,挚红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吐出,才缓步入内。
这是距离他在永宁宫醒来的第三个月,那之后他不声不响回转鄂城,花了两个月时间到处寻访探查,辗转了荆山巫山和周国境内的青要山,搜罗了一切他所能搜罗到的关于武罗之神的蛛丝马迹,而这座神仕府,是他走访的最后一个地点,在这里,也许能将他所遗漏的、所不解的、所疑惑的、所怀疑的等等的一切都补足和验明,又或许他只是白来一场,一切都仍与两个月前一样,不会有任何他所期待的变化。
挚红的到来是几日前就约定的,观言亲自张罗着将挚红迎了进来,府内还有一尊大神,自然是应皇天,这次挚红的遭遇可以说是匪夷所思,连应皇天这个“外援”都几次三番失了他的音讯,可以想见对手的安排有多缜密,就应皇天和观言而言,在挚红到来之前,他们得到的信息并不多,而在挚红进了神仕府以后,观言依言将府门紧闭,便在其后挚红的叙述中,二人终于确切得知了两个月前他所遭遇的一切。
挚红说完就觉得整个人都好像松了松,尽管什么都还没有变,可倾诉就像是给自己紧绷的心开出了一个小口子似的,总算有了抒发的通道,这还是他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感受,若非这次事件太过特殊,他绝不可能这么做,那么秘密的事,他也不可能对任何人诉说,唯有眼前这两人也属于特殊人物了,再者他是有求于人,自然要把情况交代清楚。
观言也是早有准备,两个多月前应皇天与他说起了武罗之神,他作为神仕怎么能放过,于是开始把这个神明的由来从头研究到了尾,甚至也和应皇天去了一趟青要山,但他们没有与挚红遇上,这之后还顺道去了巫府从巫前辈那儿问得了一些情况,这会儿当挚红说出了来龙去脉,观言顿时哑口无言,挚红一看他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因为他自己多多少少也调查出来不少事,拜神求子,被烧的村落,失去孩子的傅氏夫妇,都与他的梦境乃至他所知的相吻合。
“仍有许多蹊跷,不必急于下定论。”应皇天却说。
挚红稍稍有了信心,应皇天不比旁人,在那样的情形下让扶风带人找到了自己,也只有应皇天能做到,如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他他的身世有问题,可只有应皇天跟他说“不用急”。
无论如何,这句话对他的意义都不一般,他心思敏锐,从应皇天的话中领会到整个事件的突破口:“查明的一切都是现实,但唯一与现实相连的却是我的梦境,偏偏梦境无从推翻,反而不断通过现实验证了梦境的真实。”这让挚红一直很无力,就好像是个漩涡,他在里头怎么都转不出来。
“我们再来捋一遍武罗之神吧。”应皇天看向观言,观言点头,将他所知的有关武罗之神的一切缓缓道了出来:
武罗之神名曰神武罗,是青要山的山神,青要山据传是帝之密都,此神人面豹文,腰小齿白,耳穿金环,音如鸣玉。有说神武罗是女子,她驭有一种名曰鴢的鸟,吃了它便能子孙兴旺,另有一种草名曰荀草,只有神武罗能够找得到,一旦吃了它的果实,就能使女子增添姿容。
关于神武罗,青要山附近的传闻非常多,大约可以说明至少神武罗的确在那里活跃过,对此,周国神仕给出的绘卷和记载十足有力,绘卷上是一名着豹文长袍的瘦削女子,她一手托鴢鸟,一手将荀草递给拜倒在她跟前的人们,那些人多半都是女子,她们不是来求子,就是来求药,子孙和容貌,正是女子们最渴盼的两样东西。
后来,神武罗没落了,原因不明,这之后再有人上山,也没能寻到神武罗的半点踪迹,又过去许多年,南边的巫山多了一座小武罗峰,是因武罗神而得名,越来越多的人慕名上山,然而这一回没能持续太久,就在十多年前,准确来说,十六年前一场大火,再度将该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声又毁了个干净,如今神武罗之名偶有听闻,却都只留存在只言片语里,她失了庙宇,失了供奉,除非她还能重获人们的信仰,否则随着光阴不断流逝,最终该神将会完全消失。
“关于鴢和荀草,就我所知,已灭绝多年,至少在青要山上早已全无踪迹。”观言说完,应皇天补充一句道。
“你是说,武罗之神在青要山上第一次没落,原因在于它们的灭绝?”挚红立刻道。
“不错。”
“那么小武罗峰呢?”挚红道:“自那时开始,似乎不曾听闻有姿色这一求,而只有求子。”
“我在小武罗峰上找到一种木,叶圆花红,花萼是白色的,纹理是黑色的,果实像枳,书上记载取此木的果实和树的汁液一同煎煮,便能有利子嗣。”观言回答。
“若是木,那么十六年前兴许被大火烧毁过。”挚红说。
“有可能,不过十六年过去了,那木又重新生长起来,这才被我发现了。”观言说。
“武罗神若想卷土重来,通过我又能帮她做什么?”挚红不解。
“事情未必是如此,多想无益,既然已经存在,你就只有面对。”应皇天道。
“换作是你,会如何?”挚红忽然抬眸问他。
“做最坏的打算。”应皇天平淡道。
挚红不禁苦笑,的确,别去抱希望,尤其是不切实际的希望,无论是真是假,只针对最坏的情况做好万全的准备即可。
“我尝试缩小范围,但除了宫中的几人以外,没有人能从永宁宫里悄无声息将我带走,再悄无声息将我送回,我本来以为对方是要借我威胁母亲,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永宁宫里风平浪静,母亲只以为我临时有事离开了永宁宫,我反而不便问她十六年前发生过何事,更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暂且搁下。”
“风平浪静?”应皇天抬眸,挚红一下子就听出了他对这四个字的疑惑,点头道:“是的,风平浪静,所以反让我怀疑,母亲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而且我觉得她最近很紧张,好像一直在担心有什么事要发生,却又闭口不谈。”
这让挚红的一颗心沉到谷底,这分明就是有隐情,还是极大的隐情。
应皇天没有针对二夫人说什么,而是道:“你还是从占梦入手,她能造梦,此能力万里挑一,楚国之中不可能再找得出第二个。”
挚红闻言微惊,“造梦”是他万没有想过的事,可如今就算知道有人能“造梦”,他依然觉得这个漩涡太深了,所能想得到的人他却找不出如此针对他的理由,纵然他真的不是父王和母亲所生,那么然后呢?
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宫中却没有丝毫动静,这才是令他深感不安的源头,这就仿佛蜘蛛网早已张开,而他粘在这张网上无论如何都爬不出来,但蜘蛛网上必定盘踞着一只随时能够露出螯牙的蜘蛛,这种危险既无形又有形,令人无从捉摸,进而难以防备。
“那我的梦境,被造的可能有几分?”若非认识应皇天,他不可能相信造梦一事,而造梦一说,总算令他对自己的身世有了几分信心,他的父王是楚国之君,他的母亲是楚国的二夫人,他如今最不安的并不完全是自己到底是不是楚国真正的二公子,而是他的身世会不会为他的父母带来危害。
“十分。”
挚红拧眉深思,最后仍是一无所获,这是他遇过最无解的局面,就算梦境是被造的,那又如何?目前看来,依旧只能等待。
“恕我直言,若你的身世有问题,舅舅不可能不知情,毕竟一名女子要从怀孕再将孩子生出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期间很难作假。”应皇天道。
挚红并没有因为应皇天这句话感到轻松,因为他的话中明显含有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我是父王和另外一名女子所生,那么母亲会那么紧张就合情合理了。”
“若你是二夫人亲生的,她自然不必紧张,因为我不认为她会有把柄落于人手,最坏的假设是你的父亲另有其人,可舅舅是何许人?这个假设显然是不成立的,那么就只有前者,你的生母另有其人,才会令二夫人如此紧张。”
应皇天的分析让挚红冷静了几分,他道:“这件事我会去问母亲。”他忽然想明白了,母亲养他爱他,没什么是不能问的,他不会因此不认她,那么她也就不必为此整日忧心紧张了。
“其实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母亲当年的确上过小武罗峰,那之后不到一年里,永宁宫的宫人全部被换掉,而这么大的动静父王却是默许的,所以你的分析应该不错,我是父王亲生的,但我很可能另有生母,实际上这次经历的一切也一再提醒我这一点,但我想不通的是傅氏夫妇的出现,这就好像预示着我甚至不是父王亲生的一样。”
“这种可能极小,舅舅应该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弄错。”
“若出现过某种意外呢?”挚红不愿总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但他又实在是身不由己。
应皇天沉默,然后道:“你是鄂王,若你一心为楚,舅舅应不会罔顾多年亲情。”
挚红自嘲道:“那我还真该庆幸傅氏夫妇是楚国人。”
这一日挚红一离开神仕府就匆忙去了永宁宫,他不想再拖下去,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诉母亲,无论他是不是亲生,都视她为最亲的人,这一点永不改变。
挚红离开神仕府之后,观言起身打开了隔间的门,那扇门一直紧闭,不留一条缝隙,门后也空无一人,然而片刻后,却依然有一道身影自那里飞奔而出,她痴痴地看着方才挚红坐的位置,看着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喃喃道:“真像,太像了,他都长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