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渡口,荒冷静寂。
寒冷的天气,令洛水冰封。一畔的邙岭群山,被皑皑白雪覆盖,透着几分苍凉气息。
入冬后,黑石渡口所有的茶肆酒馆,被尽数摧毁。渡口的渡船,也随着黑石关方面的一声令下,全部凿穿,沉入水底。靠着渡口为生的水上人家,被迁往巩县讨生活。巩县发出告示,沉一船,偿十亩永业田,迁一人,得二十亩永业田,并五十亩露田,由巩县负责安居。
如此优厚的条件,水上人家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在第一场冬雪到来之前,黑石渡口就变得冷冷清清,数十里方圆,看不到半点人烟。
单雄信率部抵达黑石渡口,远眺黑石关,冷笑不迭。
荥阳从嵩高县和缑氏县两地撤兵,预示着荥阳郡兵力空虚,不得不从外面收拢兵力,加强防御。
李言庆的地盘似乎比从前大了,可是负担却增加了百倍。
从原先在李密和王世充之间求生存,到现在于四方中挣扎。李唐、窦建德,哪一个都不比李、王二人的势力差。李言庆得了两郡之地,却招惹了两大势力,合该灭亡。偏偏李言庆又不愿意增加荥阳徭役,不愿意轻易征兵。如此一来,他原本尚充足的兵力,就显得捉襟见肘。
要不然,岂能让出两镇?
单雄信好不容易捕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断然不会放过。
他秘密出兵,攻取了嵩高县之后,又从嵩高县留守吏员口中探知,王伏宝撤回荥阳郡,并非是为了加强黑石关的防御。其真实目的,是在于补充荥阳管城地区的防务……辛文礼和郑为善出击攻取开封的消息,单雄信也听说了。从目前来看,开封虽然被攻陷,却也使得荥阳和管城两县成为一个空白区域。如果不尽快填补两镇兵力的空缺,说不定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单雄信可是听说了,李言庆自九月推行新法,令郑潘崔卢四家,颇为不满。
王伏宝出镇荥、管,也就顺理成章……
“大将军,万不可擅自出击啊!”
李君羡苦苦阻拦,几乎是声泪俱下,“鲁将军让末将提醒您,李家小贼诡诈狡猾,心机深沉。
密公如今尚未夺回开封,咱们万不可与小贼冲突。一旦中了他的诡计,势必会令偃师陷入危机。大将军若真像开战,请待密公回还偃师,到时候集中兵力,黑石关也未尝不可攻取。”
李君羡没什么心计,但他知道,服从命令。
这家伙是个死心眼儿,不太懂得察颜观色。殊不知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单雄信的脸色,已阴郁的快要滴水。
想当初,他随翟让上瓦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随着李密上山后,他的地位愈发降低。就连比他晚来的程咬金,都渐渐爬到了他的头上。当初李密想翟让借人,借走了程咬金,却没有叫上单雄信,这在单雄信的心里,始终是一个心结。要知道,单雄信觉得,自己比那程咬金,可强百倍……李密看重程咬金,却不看重他!
待翟让被李密所害,单雄信归附。
虽则职务很高,官拜左武侯大将军,可实际上呢,手中无半点权利。
反观程咬金、秦琼、王伯当、刘黑闼这四个人,哪一个不比他晚上山?居然一个个都成了手握一军的大员,令单雄信心中更加不满。黑石关一战,李密虽依旧稳坐魏王之位,可实际上,其威信已经渐渐动摇。后来又加上秦琼程咬金魏征等人的离开,这才算腾出位子,单雄信有机会独掌一军兵马……可是,攻占偃师,却无单雄信半点关系,他只能留守阳城。
随着鲁儒宗、李育德、时德睿等人渐渐获取李密信任,单雄信感受到了一丝危机。
他需要足够的功勋,来稳住自己的位子;同时丧子之痛,刻骨铭心,让单雄信难以释怀……
李言庆在巩县,单雄信或许不敢轻举妄动。
而今李言庆不在巩县了,甚至连杜如晦也被调往河内。黑石关换了一个叫什么姚懿的家伙为主将,据说去年夹石子河之战,此人曾率部偷袭。可在那之前,单雄信都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姚懿?
当年若无李言庆,焉有姚懿逞凶!
单雄信,还真看不起什么姚懿。
李君羡的劝说,非但没有感动单雄信,反而令他心中大怒。
你李君羡算个什么东西?有勇无谋的家伙,若不是李密看重你,你又岂能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
“李将军,大军一动,曰耗千金。
如今我等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言庆不在荥阳,正是我等夺取黑石关,马踏荥阳的好机会。如若此时停止,早先诸般筹谋,岂不是前功尽弃?再说了,我攻破黑石关,正可给鲁公提供更多的支持。单凭邙岭小道,事倍功半,鲁公想要坚守偃师,恐怕并非一件易事。
我拿下荥阳郡,正可为鲁公解决后顾之忧。”
话是这么说,听上去也很有道理。
可李君羡却不这么认为。他是个实心眼儿,没那么多弯弯绕,如何又能明白单雄信的心思。
他只知道,鲁儒宗不赞成单雄信攻打黑石关,那肯定是有他的原因。
于是不顾单雄信脸色阴沉,再次抓住他的马缰绳,“大将军,万万使不得……那李言庆凶残狡诈,麾下更有多谋之士。万一这是个陷阱,您这般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大将军莫不是忘记白石渡前车之鉴!”
他不提白石渡也就罢了,这一提起,正说中了单雄信的软肋。
单雄信顿时勃然大怒,抬手一鞭子抽下去,李君羡的头盔登时被打掉,额头上更留下一道血棱子。
“该死贼奴,焉敢口出妄言,乱我军心?
若非看你是鲁公麾下,我今曰定取你项上狗头……来人,把这贱奴给我拉下去,绑起来!
待某家取了那黑石关,再押他去见鲁公问罪。”
几名军校一拥而上,把李君羡拿住,绳捆索绑,拉到一旁。
李君羡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呼喊:“大将军,万万不可攻打黑石关,以免中了李贼的诡计。”
“给我把他的嘴封住。”
一个军校,扯下一块碎布,就塞进了李君羡的口中。
李君羡呜呜直叫,但却已说不出话来。军校连拖带扯,把他拉到旁边,单雄信这才心满意足。
此次,他以正兵做诱饵,威逼九山,以吸引黑石关的注意力。
而后又打通邙岭小道,率五千精兵,绕过九山,准备从侧翼偷袭黑石关。想必现在黑石关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到九山方面。而黑石渡口无人,洛水有冰封河面。待天黑后,他率人直扑黑石关,自然可一举将之拿下。黑石关若一丢失,荥阳郡必将大乱,到时候他拿下巩县,攻占洛口仓……哈,占居荥阳郡,就算是李密对他不满,也必须要看他眼色来行事。
要知道,瓦岗军旧将对李密,颇有不满之意……
再等等,再过几个时辰,李无敌的神话就要破灭,我单雄信,说不得就要取而代之,令天下人知晓。
单雄信想到这里,忍不住咧开大嘴,嘿嘿,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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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开皇至大业末年,隋朝对于军械的改进,非常看重。
特别是在与突厥人的交锋中,一开始都是以车阵为主,而非骑阵对冲,故而对军械更加关注。一般来说,中原兵马和突厥人交锋,或是依城而守,或是在野战中,车步并用,但也是以防御为主。直到杨素大胆的使用骑阵与突厥人对决,并大获全胜,才算是改变了局面。
不过,隋军对军械的看重,依旧未曾降低。
荥阳军中,有一种连发强弓,类似于床弩一样。
弓似车[***]小,可连发八箭,箭头如同巨斧,射程达五百步,威力极其巨大。
这种床弩,一般是安放在城上,做防御之用,于石炮相互配合。李密没有想到,在辛文礼的军阵中,竟隐藏了上百具床弩。一字排开,巨箭上弦……此前,这些床弩被兵卒所遮掩,从外面无法看到。这也是方阵的一个重要作用,外实而内虚,奇正相合,中军列于后阵。
当瓦岗军发起冲击之后,荥阳军却有条不紊的依次向两翼延伸。
李密站在楼车上,可以看得清楚,荥阳军的军阵,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从方阵而变雁行阵。同时一个个小方阵在移动的刹那间,也在发生诡异的变化。从原先的长枪手在前,渐渐的变成三人一组,两名刀牌手列前,一名长枪手藏于后,方阵慢慢成锥行阵。
心里不由得一惊,这不是李言庆帐下,最常用的三角阵吗?
李密这念头还没来得及发生变化,忽闻对方军阵中传来隆隆战鼓声。
对方阵中的楼车上,军旗摇摆不断,阵中骑军奔行。随着鼓声越发急促,就听崩崩崩一连串密集如雨打芭蕉似地声息传来,一个个巨大的火球从后军飞出,带着诡异的抛物线,落在瓦岗军的阵型中。
火球外部是燃烧的茅草,里面却是装满了火油的瓦罐。
瓦岗军的军卒,下意识的举起盾牌,试图阻挡,可是火球落在地上之后,瓦罐碎裂,火油顺势流淌,遇火而燃。有的火球,则直接砸在盾牌上,人身上,马身上。军卒、战马立刻被大火包围,凄厉的惨叫声在空中回荡,一个个火人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奔行,是阵型大乱。
呜-呜呜呜-
长号响起,短促而有力。
荥阳军突然散开,露出藏于中军的百余具床弩。
辛文礼的脸色很平静,口中低沉的道一声:“放箭!”
嘣嘣嘣嘣……
拇指粗细的弓弦声不断响起,一排排巨箭,破空发出锐啸声,射向战场中央的瓦岗军。
那火球,准确的说并不是为了杀敌,而是延缓瓦岗军的攻击速度。在三百步的距离内,将瓦岗军的攻势拦阻下来,也正是那床弩的最佳射程。射程可覆盖五百步的巨箭,在三百步的距离中,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一匹奔行的战马希聿聿惨嘶一声,前腿被巨箭硬生生打成两段,普通就倒在火油里。向要站起,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大火逼近,战马悲嘶不绝。
八百支巨箭同时发射,其场面足以令人震撼。
每一支巨箭,挟千斤之力飞出,撞在人身上,可以把人拦腰折断。
鲜血在空中喷溅,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双方尚未正式接触,巨箭所带来的杀伤力,令瓦岗军魂飞魄散。
大火,鲜血,混杂在一起。
人喊,马嘶,交织在一处……
李密只看得瞠目欲裂,厉声吼道:“辛文礼,小儿,敢如此恶毒!”
这床弩是用来对付楼车、挡箭牌等重型攻城器械的武器,如今却被用到战场上,对付血肉之躯。
李密心知,这时候断然不能停止。
若是退后,那巨箭五百步的距离,不晓得会杀伤多少人……
“蔡建德,带督战队上前,传孤王命令,全军冲锋,不得后退,临阵脱逃者,就地格杀。”
床弩威力巨大,但是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装射速度慢。
三百步的距离,最多也就是发射两三轮……如果瓦岗军冲锋的速度足够快,甚至可以让床弩无法射出第二轮。
同时,李密下令,瓦岗军的箭阵向前推一百五十步,压制荥阳军的弩阵。
嗡,嗡,嗡……
一排排飞蝗冲天而起,令曰月无光。
辛文礼大喝一声,“牌手向前十步,列阵!”
刹那间,两排盾牌手上前,举盾为身后同伴遮挡箭矢。自有床弩手纷纷上前,重新装填巨箭。
“弓箭手,抛射!”
荥阳郡同样有弓箭手,藏于盾牌手后,向瓦岗军射击,已延缓瓦岗军的速度。
这三百步的距离,俨然如同生死线。瓦岗军冲过去,就可以避免巨箭攻击……但是,这三百步,每一步都令瓦岗军,损失惨重。
“弩阵后退二十步!”
床弩吱纽纽后退。辛文礼神情肃然,大手向下一劈,“盾牌手散开!”
刹那间,盾牌手让到两旁,嘣嘣嘣又是一连串的弓弦颤响,一排巨箭射出,只杀得血肉横飞。
“冲,给我往前冲!”
蔡建德一手执盾,一手握刀,厉声吼叫。
眼前的场面,足以令他发狂。无数袍泽在血泊中挣扎,哀嚎,可是他却不能停下半步去探望。
这个时候,只要他敢停下来,就会面临第三轮巨箭攻击。
眼看只剩下不足百步距离,李密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狰狞笑容。荥阳军中,鼓声突然一变,变得如雨点般急促,咕隆隆隆,数百面牛皮大鼓一起敲响,犹如天雷般,响彻天地……
原本散开的军阵,从两翼呼啦一下包围过来。
一个个锥形阵在战场上纵横交差,把瓦岗军的本就有些混乱的阵型,瞬间撕成了碎片一般。
瓦岗军的军卒,就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里,随着那磨盘的转动,血肉飞溅,更使这疆场,呈现出惨烈局面。
辛文礼突然发生大笑,他一提缰绳,手中铁方槊打横,“老虎,该你登场了!”
后阵骑军中,冲出一匹踏雪狮子骢。
四蹄雪白,在雪地中浑若一色,毛发乌黑,在阳光下折射光亮。
马上一员大将,头戴黄金扭狮子盔,身披狮面黄金甲,腰系狮蛮玉带,掌中一对梅花亮银锤。
“某家,早该登场了……孩儿们,随我出击!”
那人大吼一声,胯下踏雪狮子骢,希聿聿仰天长嘶,撒蹄向前冲锋。
“李密,还识得你家裴将军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