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马沿着崎岖的山路奔行,略有些杂乱的蹄声,在狼林山上空回荡。
郑言庆的心情,此时此刻就如同这蹄声一样,显得有些杂乱。他脑袋有些发懵,始终想不明白,高句丽人是如何猜出了他的意图?在狄逾岭的时候,明明有大队人马跟随,可为什么在小风口,会遭遇高句丽人的重兵伏击?如果不是他麾下有两员猛士,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平壤隋军战败,但对于郑言庆而言,偌大的朝鲜半岛,就变成了他纵横驰骋的舞台。
也许在之前,他太过于顺利了!
由南到北,从东到西,他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即便是拥有一个四十岁人的成熟灵魂,可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舞台上获取如此巨大的成功,对言庆而言,依旧是无比的兴奋。
兴奋到,他小看了天下人……
扑通!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郑言庆回过神来,勒马向身后看去,却骇然发现,窦孝文不知为何,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在狭窄的山路上滚了两滚之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孝文!”
郑言庆吓了一跳,连忙跳下战马。
谢科等人则立刻散开,警惕的向四周观瞧。
窦孝文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在他的腹部,缠着一块战袍。不过已经被鲜血染红……郑言庆倒吸一口凉气,轻轻揭开战袍,一个触目惊心的锯齿形伤口,呈现在他的面前。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淌,肠子从伤口处流出一节。如果不是他之前用战袍包裹,系住了肠子,只怕早就流出体外。只看这伤口,郑言庆脑袋嗡的一声响,好像炸开了锅一样,有些不知所措。
想来,是在刚才突围的时候,被高句丽人所伤。
这锯齿形的伤口,很明显是高句丽人步兵最常用的步槊所致。不过当时大家都忙于拼杀,谁也没有注意到,究竟是谁给窦孝文,造成了如此重创。最难得的是,他竟然一直强撑着,忍到了现在。
“孝文,孝文!”
郑言庆不敢用力,一只手捂着窦孝文的伤口,把肠子生生塞了回去,一边大声喊道:“金创药,快点给我金创药。”
谢科连忙从随身兜囊里掏出一瓶金创散,递给郑言庆。
郑言庆正准备为窦孝文洒上,窦孝文却突然睁开了眼睛。血淋淋的手,一把握住了郑言庆的胳膊,“言庆,莫再浪费,我恐怕是不行了……好恨,再也无法和你并肩作战,不能和你一起回家。”
“孝文,你不要胡说八道,把血止住,咱们再想办法。”
窦孝文笑了,“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还……言庆,这还是你告诉我的话。如今,我敢称大丈夫否?”
“你非大丈夫,何人能当之。”
郑言庆语气惶急,搂着窦孝文,不知所措。
即便是有两世灵魂,可面临这种状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言庆,带我回家!”
窦孝文的脸上泛起一抹红光,带着些许不甘之色,“只可惜,我欠你的三个承诺,这辈子再也无法偿还。言庆……我家中尚有老母和幼弟,若你能活着回去,还请你代为多多照应。”
“我会的,我会的!”
郑言庆心中一痛。
算起来,他和窦孝文结识,已有八年。
从最一开始的仗义出手,到后来教训窦孝文,并与之相识,而后又随他参加鞠战,战胜麦子仲……一幕幕场景在他脑海中回荡。如今细想起来,这个敦实的汉子,从平壤战败之后,一直跟随着他,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从未有过半句牢搔。可是,自己却从未过多关注他。
郑言庆更倚重谢映登,更看重沈光和郑宏毅,甚至连雄阔海,在他心中的位置,都远高于窦孝文。
如今,他要死了!
郑言庆才发觉,窦孝文之前的重要。
“孝文,你放心……你母亲若我亲生之母,你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我断不会让她们再受委屈。”
窦孝文脸上带着笑容,慢慢闭上了眼睛。
郑言庆呆滞片刻,猛然把窦孝文的尸体,摆放在了马背上,牢牢系住。
他转过身,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谢科等人,“还愣着做什么,立刻出发,我们要赶上大家。”
谢科如梦方醒,连忙上马,随着郑言庆向狼林山深麓进发。
一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谁也无心说话。大约走了数里地,郑言庆赶上了大队人马。
只是看大家的士气,让郑言庆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十亭人马,折了四五亭。从狄逾岭离开时,八十三辆马车,如今只剩下五六辆。麦子仲把清点了一下人数,不足五百人。也就是说,小风口一战之后,郑言庆至少折了一半的兵马。
其中有不少人,是因为小风口火势凶猛,被堵在了山口外面。
郑言庆的脸色阴沉,命人堆起柴垛,将窦孝文的尸首焚化。反正在这深山老林里面,也无需担心高句丽人追过来。站在火堆前,当他把火把扔进柴垛的一刹那,心中不禁感到茫然。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自己的意图,已经被高句丽人觉察。再想要遵循之前的计划,自狼林山出,渡鸭绿江,只怕困难重重。这倒还好,计划失败,就重新制定。最关键的,是残存下来的这些隋军,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好像一群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带着这么一群人,又如何从高句丽人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呢?
***
小风口一场血战,高句丽人斩杀隋军六百余人。
相对于之前的一场场战斗,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可就是这样一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却引得高句丽朝堂上下,欢呼雀跃。高元在得到消息后,竟忍不住抚案大笑,并大宴群臣。
“郑贼犯我疆土,肆虐半载。满朝文武,皆束手无策,唯乙支生胜之……实乃我高句丽之栋梁。”
高元立刻封乙支生为两江道大都督,兵部侍郎。
并下诏勉励,让乙支生再接再厉,务必要将郑言庆一支人马,彻底消灭在狼林山,断不可使其离开高句丽。
刚遭遇一场灾难的乙支家族,似因此而重获新生。
由此可见,郑言庆在平壤道肆虐半载,对高句丽所产生的危害,何其巨大。一位王子,两位军主,一名兵曹副将,一个新罗公主……此外,有超过五十个军寨遭遇袭击,六十七名兵曹被杀,遭遇洗掠的村庄田舍,更不计其数。迫使十余万高句丽百姓,不得不离开家园,逃入城中。
细算下来的话,郑言庆这百余人所造成的破坏,甚至被隋朝水军攻破平壤造成的破坏,还要巨大。
数月以来,平壤接到被袭击的消息,已经多不胜数。
如今,郑言庆在小风口遭遇伏击,而后逃入狼林山脉之中,对高句丽举国上下,都是一个巨大的喜讯。
乙支文德也非常高兴!
但同时,又有些莫名的担忧……
小风口大捷,说穿了只是郑言庆轻敌所致。
如今遭遇大败,那么郑言庆定然会更加谨慎,更难以琢磨。这支百人兵马,肆虐高句丽已经太久。如果让他们逃走,王室尊严何在?可是想要消灭他们……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隋朝皇帝撤兵之后,似乎并不打算罢手。
据中原传来消息,隋朝皇帝正重整旗鼓,蓄势待发。
按照时间来看,最迟在来年开春三四月间,隋朝大军定然会再次发动攻击。到那时候,内忧外患……所以,必须要在隋朝大军重新集结之前,消灭郑言庆这支兵马。而后集中全力,以抵御隋朝大军。
如今是十月中旬,严冬方至。
乙支文德立刻命人告之乙支生,封锁狼林山通往鸭绿江所有通路,并调集萨水两岸兵马,开始入山搜寻。找不到郑言庆,就把他困死在狼林山中……乙支文德相信,狼林山脉的严寒,亦足矣要了隋军的姓命。
一时间,萨水两岸军寨开拔行动,向狼林山方向,迅速集结。
***
入山第四天,郑言庆面临新的麻烦。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将狼林山染成一片苍茫。白茫茫天地中,凛冽寒风犹如刀子,吹在人身上,生疼。许多隋军被冻得瑟瑟发抖,有时候一泡尿还没有撒完,就结成了冰棱子。
不过,这都还能应付。
最可怕的是,粮草告罄……
隋军携带的粮草本就不多,加之在小风口丢弃了几十辆大车,入山后就再也没有得到补充。
高句丽人,开始在山外集结。
山里面,隋军饥肠辘辘。昨天晚上,郑言庆不得已下令,将拉车的战马全部杀死,算是勉强渡过了危机。可这又能支撑多久呢?拉车的骡马吃完以后,就是骑军的战马。等骑军的战马吃完……郑言庆不敢再想!
“一俟高句丽人兵马集结完毕,必然会入山搜寻。
到时候,我们饥肠辘辘,根本无法和高句丽人作战。所以,我想趁高句丽人入山之前,杀出去。”
郑言庆召集所有军官,在一起商议。
他话刚说完,就听一名旅帅阴阳怪气道:“杀出去?怎么杀出去!我们连兵器衣甲都不全,更不要说粮草告罄,士气全无。山外,数万高句丽人集结在各个出山口,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郑校尉,怎么杀出去?又凭什么杀出去?”
旅帅姓梁,从军已有五年。萨水之战前,他本是一名校尉,后被高句丽人俘获。郑言庆偷袭狄逾城,救出此人之后,梁校尉就变成了梁旅帅。这也让他心中极不服气。在他看来,郑言庆不过是运气好,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凭什么自己就要听从他的调遣?只是当时,郑言庆救了大家的姓命,所以梁旅帅也不好多说什么。小风口遭遇伏击,让他对郑言庆更加不服。
郑言庆道:“那依梁旅帅的意思,当如何是好?难不成,投降?”
“你……”
梁旅帅闻听,勃然大怒。
呼的站起身来,盯着郑言庆,“郑校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郑言庆说:“如今只有两条路,要么杀出去,寻一条生路,要么就是当高句丽人的俘虏,也许能得活命。梁旅帅既然不同意杀出去,莫非是想要再去做高句丽人的俘虏?”
梁旅帅说:“郑校尉,你不必话里有话。
不错,我的确是做过俘虏,可这里在座的,又有几人,没做过俘虏?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你领兵以来,我们两府兵马,如今不足一府。我们原来至少能活着,可现在,却要陪你送命。
你说要杀出去,又说不出个条程来。
难不成,要我们这几百个人,陪着你一起发疯,一起送掉姓命?”
郑言庆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麦子仲眉头一皱,“梁旅帅,依着你的意思,郑校尉救我们,难不成还救错了?”
“错不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陪着他送命。”
山洞里的气氛,突然间变得火药味十足。有梁旅帅这种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只是有些人,不敢说出来罢了……现在梁旅帅既然出头,自然有人站出来响应。
“郑校尉,你将我们从狄逾城救出,我们自然心怀感激。
可问题是,现在我们身陷绝境。你说要我们杀出去,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才是。否则,凭借一股勇气,冒然出击,那和送死又有何异?”
这些人,就抓住郑言庆如今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所以肆无忌惮。
郑言庆眼睛眯成一条缝,握紧拳头……
就在这时,冯智玳风一般从外面跑进来。
一进山洞,他就立刻叫喊起来:“言庆,郑校尉……辛将军醒了,他要见你,请速随我来。”
辛世雄醒了?
郑言庆连忙站起身来。
这种时候,他也的确需要一个专家的意见。辛世雄虽然是败将,但终归是左屯卫将军……不论是从经验还是从兵法而言,远比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人,强上百倍。只是在此之前,辛世雄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如今醒转过来,郑言庆这心里,不知为何,顿时有了一些底气。
“你们要计划?
我没有……
如果你们能想出什么办法,只要对大家有好处,我也自当听从。辛将军醒了,我现在要去见他。你们慢慢筹谋……如果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的话,那就听从我的安排!麦子仲,谢科,你二人随我一同,拜见辛将军。”
郑言庆说完,也不理洞中其他人,大步走了出去。
麦子仲和谢科也连忙起身跟随。不过在走出山洞的时候,麦子仲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诸君,我等虽遭新败,却并非没有再战之力。如果各位想要回去,继续受那高句丽人的羞辱,请自便……大丈夫难免一死,麦子仲虽不才,却不愿再为俘虏。有时候,能战死沙场,亦不失一个好选择。
我祖父尚不畏死,麦子仲亦不畏死……
好好想想,咱们在狄逾城里,过的是什么曰子。”
山洞中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
直到郑言庆等人离开,梁旅帅咬咬牙,轻声道:“竖子不足与为谋,老子还不想死在这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