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温!”李善长猛的出声呵止刘伯温。
毕竟舍弃南方粮仓不过只是表象,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来,刘伯温乃是建议朱标收敛发兵为战之心。
听到李善长出声呵止,刘伯温非但没有就此罢休,反而看向朱标直白烟道:“陛下神武,天纵英明。”
“若值乱世,陛下武功定不输太上皇。若逢盛世,陛下治国也可迈历代贤君。”
“可是陛下当思!”
“一思眼下大明,何为紧要之急。”
“二思如今百姓,何为雨露,何为雷霆。”
“三思诸国之间,大明该以何身份自处。”
当听到刘伯温言语竟如此不善,隐约间竟有训斥朱标之意。
此刻的李善长已然不敢再出声劝阻刘伯温。
和他相同。
听到刘伯温这话,一旁站着的詹同、宋濂、高启等人也不由瞪大了双眼。
他们虽能猜到刘伯温会进言阻战,可他们也当真没想到刘伯温言辞竟会如此激烈。
此刻饶是朱标听后也不由微微愣神,数息之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诚意伯今日是要为天子师?”
伴随朱标声音落下,包括刘伯温在内,李善长、詹同等人纷纷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还不等刘伯温出声,李善长忙开口解释道:“还请陛下息怒,诚意伯断无僭越之心。”
“诚意伯乃是.....乃是.....”
“陛下明鉴!”刘伯温声音清亮,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的李善长猛的打断后,愈发朗声说道:“臣乃腐儒,目光短浅更无甚远见。”
“然!”
“唯有圣君在上,似臣这般的迂腐之臣方可登堂入室。独有任君在上臣方敢肆意进言......”
“莫说那些个漂亮话!”朱标一时恼怒,当即冷声斥道:“你刘基何时将朕视作圣君、仁君?”
“方才所言,你刘基分明将朕视作穷兵黩武,好战征伐的残酷帝王!”
“于你眼中,圣君、仁君唯有周文王、唐太宗。”
“朕这个皇帝何时能入你诚意伯的法眼!”
一时间,众人也当真没想到朱标竟会如此恼怒。
此间所言,更是大有彻底断绝君臣情义的意思。
可也是此时。
面对朱标情急所言,饶是李善长、詹同等人早已听得身躯战栗,不敢抬眸。
反观那刘伯温,此刻却显得跟没事儿一般,表情平定静静看着朱标。
片刻过后。
只见刘伯温深吸口气,继而虔诚拜道:“于臣心中,陛下乃千古明君,周文王、唐太宗尤不能及。”
“臣一生大幸,非青田粗鄙为耕,蒙太上皇征辟。”
“臣平生大幸,乃洪武六年返朝觐见陛下,苟延残喘,得俸圣君。”
“可是陛下!”
刘伯温收起脸上平静,表情也愈发郑重说道:“眼下大明已无必要外患,盛朝之下,安抚民生远比开疆拓土更加关键。”
“陛下熟读史书,岂不是汉武时常被后世诟病穷兵黩武?”
“陛下精通典籍,岂不知开拓之疆土尤有复失之可能,而惠及于民却是实实在在,让眼下百姓得到切实好处。”
“伯温,不可再言,不可再言啊!”李善长连忙打断刘伯温,转而冲朱标拜道:“陛下明鉴啊,刘基绝无不恭之心,更无顶撞之意。”
“此间出言无状,全乃忧心国事,担忧陛下过分操劳!”
也不管刘伯温与朱标是何反应,李善长扯着刘伯温便一同向朱标叩拜请罪。
而看着被李善长强拉着跪拜的刘伯温,朱标眼眸微滞,愈发觉得刘伯温这老家伙不甚称心。
和后世文化理念不同,眼下大明士林之间,汉武帝虽也为明君,文人夫子却多诟病其穷兵黩武。
刘伯温借汉武帝,无非是想告诉自己想要成就后世圣君之名,眼下当重点着眼于发展民生,不可兴战。
可事实上,倘若朱标并非来自后世,或许还真会被那所谓的后世圣君之名所诱惑,此刻接纳刘伯温所谏之言。
可偏偏朱标觉得汉武帝压根没有半点穷兵黩武的意思。
遥想当年汉武帝之时,景帝虽平“七国之乱”,然而诸侯国势力仍不容小觑。
恰逢汉朝国力衰退,隐有颓势之时,匈奴大举而攻。
军事上,每年南下放马,烧杀抢掠。
政治上,胁迫汉朝以公主下嫁和亲。
甚至匈奴首领竟敢自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说他才是代天牧民,汉朝只不过是匈奴的藩属国。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更不消说汉高祖刘邦白马之围,冒顿羞辱吕后,言语轻贱。
好在朱标不是汉武帝,倘若换做是他,做的只会比汉武帝更加绝对,也更加严苛。
国仇家恨,祖辈受辱。
唯奉上姊妹血亲,方能换自己帝王之安,家国之定。
天子之尊,只为臣属。
巍巍华夏,竟被异邦视作臣属。
这份耻辱,但凡是任何一个血性男儿都容忍不得。但凡有半分励精图治之心的帝王,也必然是积蓄力量,抓住时机,彻底扫平匈奴。
说什么穷兵黩武,难不成泱泱华夏一直被匈奴视作藩属国?
说什么苦耗民生,岂不是说朝中百万男儿的太平要以送自家姊妹和亲,供异族享乐换取?
当然!
朱标心里虽憋着一肚子的话要反驳刘伯温。
可平心而论,刘伯温所言也的确不无道理。
如刘伯温所言,倘若大明的后继之君少些武略,短些治国之策,开拓疆土必然复失。
而且按照刘伯温话中之意,倘若眼下自己着眼于安抚民生,就起码眼下的百姓日子会太平许多,也的确是真真切切得到了些利益。
可问题是!
朱标要的不是自己在位这数十年间,大明百姓安虞太平。
朱标要的,乃是后世华夏儿孙不受欺凌。
开拓之疆土复失又能如何?
只要自己为后世儿孙打下大片大片的土地,定好治理的基调。以王朝更迭,时政变迁的历史规律来看,大明少说有一百多年的鼎盛之朝。
况且基本盘越大,也就意味着后世儿孙可以败落的家产越多。纵然大明或有中期疲政,可只要基本盘更大,再遇中兴之主便还能重新鼎盛。
虽说刘伯温方才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可朱标觉得自己的道理更大。
此刻也依旧不愿就此舍弃南方粮仓,依旧不愿只困守于经营民生,不再扩大大明疆域。
“诚意伯!”强压下心头愤怒,朱标看向刘伯温,冷冷开口,“诚意伯敬重周文王,敬仰唐太宗,想来也应当明白,此二位圣君之名乃后人纵观其一生治政、治国,方追圣君之名。”
“如今朕尤是年少,年岁仅过双十之数。”
“朕之一生尤有大把光景,此时盖棺定论为时尚早。”
“如此,你可还要劝谏朕舍弃西南粮仓?”
“嗯.....”
见朱标眸光郑重,紧紧注视着自己。
刘伯温沉吟数秒,自然也能明白朱标是想告诉他刘伯温,眼下朱标正是青年进取之时,日后为政时日也有的是。
也是想告诉他刘伯温,在朱标当政之时,能兼顾开疆拓土与发展民生。
可在刘伯温看来,朱标自两年前亲率大军征讨北元,随后便又灭了高丽,定下横扫倭国的圣谕。
如此用兵,纵然大明国力昌盛也力有不逮。而如今竟还想着对西南诸国用兵。
于刘伯温而言,比老朱仁慈许多的朱标当真有做一代圣君的潜质。
他也不愿看到朱标始终一意孤行,步了汉武帝那穷兵黩武的后尘。
更不用说他刘伯温也是目睹了朱标的辛苦,仅是为了朝廷介入民间商贾一事,朱标刚从倭国抵达京师便连夜翻阅奏疏。
同时还要顶住朝堂众臣劝阻的压力。
倘若兼顾开疆拓土和发展民生,朱标只会比眼下更累,甚至掏空了身子,透支了寿命。
刘伯温实在不愿看到朱标这位有着圣君潜质的新君帝王,因过分劳累,中道崩殂。
深吸口气后,刘伯温迎着朱标的眸子看了过去,正色说道:“臣方才所言三思,求陛下开恩,准臣说完。”
“说!”
“谢陛下隆恩!”
刘伯温郑重叩拜,转而严肃说道:“其一思,眼下大明当务之急,乃发展民生。”
“元末乱世,豪强并起,民不聊生。”
“百姓先是苦于前元苛政,后被各地豪强驱赶、奴役,人口十不存一。”
“圣朝新立,百姓方得喘息,陛下便转战北元,灭绝高丽,横扫倭国,其后更是打算向西南诸国进军。”
“臣以为,眼下大明当务之急乃与民休息,发展民生!”
刘伯温刚说完一点,身旁的李善长一个劲儿的朝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可继续多言。
反观朱标,表情依旧不悲不喜,微微颔首示意刘伯温继续说下去。
“其二思,于如今百姓而言,开疆拓土见大明鼎盛于诸国,非是雨露恩惠。唯有陛下广施仁政,惠及于民,方为雨露天恩。”
“其三思,我大明平北元之患,乃自强图盛,无可厚非。”
“征讨高丽,灭绝倭国,乃其二国素有不臣,我朝不得以兴兵。”
“可接下来陛下打算以何理由进兵西南诸国。”
“是巧立名目,横征发兵?亦或是挑衅于外,逼迫诸国不臣?”
“诚意伯不可胡言!”
这次不仅李善长,就连一旁站着的詹同、宋濂等人也连忙打断刘伯温,示意他闭嘴。
说什么逼迫诸国不臣,大明趁机兴兵讨伐。
这岂不是说高丽、倭国并无不臣大明之实,如今大明兴兵,也无非是朱标想要拓土开疆?
一时间,李善长、詹同几人恨不得将刘伯温的嘴巴给堵上。
仅凭那最后一句话,他刘伯温得罪的便不仅仅是眼前朱标这位新帝。
他刘伯温得罪的,乃是太上皇朱元璋,以及随太上皇一同出兵倭国的诸多国公、侯爵将帅,还有那百万大军。
毕竟若说高丽、倭国并无不臣之实。
那大明百万王者之师,岂不是成了替暴戾君王找场子的乌合之众?
而听到刘伯温这话,朱标脸上却再见不到半点怒意。
还是方才那番话,重复问道:“诚意伯,朕不过双十之年。”
“卿当真以为朕做不到恩及百姓,拓土开疆?”
“臣唯愿陛下保重。”
伴随刘伯温声音落下,朱标沉吟良久,方才默默说道:“卿不知朕,想来侍奉辛苦,仕途极难。”
“既如此,朕便不勉强爱卿。”
“传朕旨意!”
朱标微微提高音量,声音之中甚至带有几分悲怆说道:“诚意伯随太上皇征战多年,为国效力,劳苦功高。”
“侍奉两代君王,皆尽心竭力,少有错漏。”
“传朕旨意,准诚意伯归乡荣养,赐青田县良田百亩。”
伴随朱标声音落下,李善长不由瞪大双眼,满是诧异的看向朱标。
而周围几人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竟有种置身云端的虚幻之感。
朱标!
这是要罢免刘伯温?
天底下谁人不知,先前的太子,如今的大明新君朱标。于文臣之中最为器重刘伯温!
还为太子之时,朱标便下请刘伯温为还没出世的太孙老师。
之后朱标但凡有重大决策,必召刘伯温商议,之后紧要之处也必是由刘伯温出面施行。
这份恩待,纵然是蓝玉也有些不及。
可谁能想到,今日朱标竟要与刘伯温就此分手。
谁又能想到,侍奉了朱家两代君王的刘伯温,最后离朝还乡竟是这个由头!
“陛....陛下,三思啊......”
“韩国公也有三思之言打算面谏于朕?”
“这.....”
听到朱标此刻出声,刘伯温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下一秒。
只见刘伯温理袍下拜,郑重说道:“臣别无所愿,唯愿陛下圣体康健,百岁无虞。”
“臣虽不寿,于九泉之下见我大明繁荣昌盛,亦可心安。”
当看到朱标神色如常,甚至有些冷漠的打量着自己。
刘伯温三拜过后,方才起身告辞道:“陛下保重,微臣这便收拾行囊,返回青田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