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能折腾……”
沉默了半晌之后,司马懿咬着牙吐出几个字。
而一边的刘章却是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折腾吗?其实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收敛了。”
说着,刘章抬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脑袋,道。
“生而为人,最可悲的就是,活的越久便对万事万物理解的越透彻,但往往到了这个时候,身体衰老却无法承载自己去改变什么,而年轻的时候却恰恰相反,一时的冲动便能够支撑自己去勇敢的进行挑战,哪怕这时候的自己处于一种对任何事物都一知半解的状态。”
“故而随着年岁渐长,每次去看老子的经文都会生出一些不一样的感触,老子言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一句可以看做其对众生的教诲,但更多的却是其自身行为的一种描述。”
“而第二段又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这一段看似阐述美丑善恶,实则在讲世间万事万物的两面性,而因此引出老子的看法,即无为而治之。”
“故而在老子眼中,‘愚’是一种幸福,尚若世上人人皆‘愚’,那么这世上人与人之间自然也就没了善恶与对错,毕竟所有人的的观念都是处于一种‘无欲无求’的状态。”
“而同样被世人尊为圣人的孔子则不同,或者说孔子的学说是基于老子学说的一种延伸与变革,在孔子眼中人人皆‘愚’几乎是种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境界,所以孔子讲开启民智,讲道德,讲礼节……其用意是利用学习的方法让世人提高思想认知,去为世人心中留下一杆称,用此称去衡量自身与他人的的行事是否符合‘德’之一字。”
“而法家,与道家、儒家皆不同,于法家而言,道家与儒家的学说都太过理想化,对世人的‘恶’根本没有直观的约束性,所以法家才讲赏罚分明,惩其恶而扬其善,制定律法以约束人的行为。”
“所以,三者皆是在看人,不同的是,道家站在了天道的视角看;儒家站在人的视角看;法家站在管理者的视角看。故而得出的结论才会既有差异性,又在冥冥之中有着些许互通之处。”
“然……三者相较,互有利弊,道家讲的是大爱,却处处透着天道的无情;儒家讲道德礼节,却对人的行为没有切实有效的约束力;法家处处讲法不容情,却忽略了制定与执行律法的人本身就不可能是没有感情与欲望的工具。”
“故而世间就不存在完美无缺的学说,毕竟就连天道自身都是有缺的,又哪里来的完美?”
静静的听完刘章的话,又一次提起了鱼竿,不出所料的是,鱼饵又被吞了,重复之前换饵抛竿的整套动作,司马懿古井无波的开口道。
“所以呢?你东拉西扯的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要干什么?”
刘章闻言,微微一笑,道。
“你我已经一把年岁了,要不要陪我最后疯一次?比如说……一起死上一死……”
啪嗒!
两个老头齐齐扭头看向一边,却见司马干面色惊恐的看向二人的方向,而在他脚边,则是一只碎裂的茶壶,洒在地面上的茶水此刻正冒着不断蒸腾的热气……
“你这孩子,还得继续历练呢……”
刘章咧嘴一笑。
“借你之言,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多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不死,孩子还小,缺少历练岂不正常?”
司马懿淡定的回怼了刘章一句,随后沉思片刻,又道。
“说说你这次想要拉着老夫选怎么个死法?”
“哦?仲达这是也不想活了?”
刘章眉头一挑,这一刻全然没了外表年老体弱的模样,倒是有那么一点儿老顽童的模样,果然,人无论年纪多大,藏在骨子里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
司马懿摇了摇头,道。
“说不想活了那是假的,不过啊……”
司马懿抬头望向天空,道。
“诚如念祖所言,这人越是上了年岁,细数过往之时便越发觉得心中难安,而每每一觉醒来,又会将前一日所想给忘得一干二净,任你如何思量,也无法忆起半分,然而当你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将之抛于脑后之际,那些东西往往又会在不经意间窜出来,让你寝食难安。”
“而若是再加上身躯的朽败,老夫也时常会自问,就如现在这般拖着一具残躯昏昏然度日,与那圈中猪羊又有何异?如今既然念祖有此一想,老夫又何惜此老迈之躯?倒是念祖你……”
扭头看向刘章,司马懿笑道。
“才不过六旬过半,以念祖的医道造诣,想必再活上个一二十年不成问题,陪着老夫就这么下去了,念祖不觉得遗憾否?”
刘章闻言摆了摆手,道。
“年轻之时不愿习武健体,人到晚年方觉悔之晚矣,近些年来我这脑袋与身躯一般无二,皆是越发的迟钝了,某也担心某一天于昏聩之中定下什么贻害后世的策略,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着余温犹在,为后人再多留下一些东西。”
司马懿闻言,仔细打量了刘章一番,半晌之后才摇了摇头,道。
“此念虽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但念祖脑袋里的东西不能尽数传于后世,倒是有些可惜了。”
刘章闻言,摇了摇头,道。
“仲达太高看我了,自建安十二年刘某入得曹营,仔细算下来,已经持续不断的往外倒了四十年了,你觉得我一个凡人,肚子里又能装下多少东西?而且啊……”
刘章咧嘴一笑。
“怎么说呢,比起当年从蜀地返回之后的那段岁月所写下来的东西,这二十来年我在许昌留下的书稿,只多不少,能留下来的,我基本上都留下来了,只不过形式略有不同罢了,所以除了家中剩下的几位夫人,刘某此刻还真就是了无牵挂了呢……”
“这样啊……”
司马懿深深看了眼刘章,扭头重新看向池中,幽幽道。
“不得拜读念祖的新作,这遗憾的,反倒是老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