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段悠亦是笑着,“我一会儿回宿舍还有点事,下次再去您家拜访,您的腰好点了吗?”
“好多了。”老太太道,“幸亏那天早晨碰见你,不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那天你上课是不是迟到了呀?跟老师说了吗?老师没生气吧?”
“怎么会生气呢?”段悠安抚道,“都是我应该做的,有人摔倒了总不能坐视不理,我也不是故意迟到,我们老师人很好,他还表扬我了,您不用替我担心。”
身后男人听着她笑语嫣然的话,眸光深了又深。
他忽然想起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她匆匆跑来,推开教室门的样子,气喘吁吁的,一双褐瞳睁大了看着他,带了点歉意,还有想解释什么的冲动。
第二天她的工具书没有带,在他以为她又要百般推拒、找各种各样的托词的时候,她却默默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主动走向操场。
那时,他说了什么?
“我不需要任何理由。”
“成绩好不是特权,出去跑圈。”
“你自己说说,你的品行配不配得上你的成绩。”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入了他的胸腔,攥住了他的心脏,一点一点慢慢抓紧。
她说得对,江临,你就是自恃才高、自命不凡、自以为你是她的教授,就凭一些你根本连来龙去脉都不清楚的小事来侮辱她的人格。
可她转过身去又说,我们老师人很好,他还表扬了我。
若说她谦卑,她却每次都能竖起浑身的刺来,比谁都骄纵,比谁都无礼。
若说她傲慢,她却用善意温暖着身边最需要帮助的人,不解释,亦不声张。
明明为了同一件事连续两天被罚了一共一万米的长跑,她却安然浅笑地说上一句,您不用替我担心。
男人闭了闭眼眸。段悠,谦卑傲慢,到底哪个才是你?
目送着老妇人离开,段悠打开布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工具书,刚一回头就看到一双深沉阒黑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刹那间,她吓得心脏都快要跳了出来,“江、江教授……你怎么还没走?”
他刚才难道一直就站在她身后?段悠越想越觉得头皮有点发麻,“你不走……那我先走了。”
“站住。”男人冷清的嗓音,好听而没有温度。
段悠缓缓站定,男人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薄唇勾起她看不懂的弧度,“被人误会的时候嚣张跋扈,真相大白了,你反倒心虚了?”
段悠抿着嘴唇没言语,只觉得被这个男人戳破了心事让她非常别扭。
半天,才硬邦邦地说了句:“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我就是不想看见你……”
男人眯了下眸子,一阵见血地撕开某张掩饰的外皮,“不想看见我,在图书馆把我对面的同学赶走,又一路追到实验室?”
段悠掐着手心让自己镇定下来,抬头就看到他英俊淡漠的脸,逆着光,什么神情难以分辨。
她掀了掀唇角,虽然僵硬,到底还是笑了出来,“此一时彼一时啊,谁愿意脏兮兮地站在一个帅哥面前,那显得我很没格调。”
从小到大很多人称赞过他的外貌,江临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这种话没什么感觉了,却在这一刻,忽然有些受用。
“你在逞什么能?”他沉静的嗓音,像黑白琴键上的音符,每敲下一个音节都能撞进人心里,又含着无尽的深意,低低在她耳畔响起,“一个人做这么多,不委屈?”
段悠被他的声音震得心尖发麻,她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敢去看男人的眼睛,只好转过脸看向一旁的树丛,“委屈啊,当然委屈了。不然我干嘛追你一路骂你啊。”
她用漫不经心的调调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似假还真,拖长的尾音带着一抹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的灵动韵味。
男人的眸子宛若夜幕下的海,深邃宽阔,英俊的脸平静如初,唯有唇梢微微掀起。
不知道是不是他平时给人的感觉过于禁欲,一勾唇反倒生出一丝极致的性感来,“专门把我对面坐着的同学赶走,就是为了找我吵架?”
段悠的眉头蹙了下,很快又轻描淡写道:“把她赶走和你没关系,纯粹是看她不顺眼,谁知道你旁边净招这些苍蝇臭虫。”
“苍蝇臭虫?”男人眯了下眼睛,一丝丝晦暗不明的情绪藏在眼底。
段悠装作没看懂他的阴郁,“这是我舍友的私事……我不太方便说。”
说到底,还是林小晓分手那件事。
自从进了A大的学生会后,副会长贺井阳就一直对林小晓纠缠不休,总是利用职务之便,缠在她身边。
陆铭怒火攻心,好几次想找贺井阳打一架,奈何林小晓胆子小,也不爱得罪人,所以一直就劝他渗着。
渗着的结果就是贺井阳愈发不择手段,有一次占林小晓便宜的时候,故意让另一个女生去把陆铭叫来,让他亲眼看着。
陆铭忍无可忍和贺井阳打了起来,林小晓却还是怕惹事让老师知道,又不愿意退出学生会。最后陆铭一气之下终于和她分了手,她就开始天天在宿舍里以泪洗面。
陆铭会跟她分手,除了林小晓自己怯懦犹豫的性子外,少不了那个女生在背后闲言碎语。
后来段悠才知道,原来那碎嘴的女生是贺井阳的表妹,这对兄妹一早就在计划怎么把林、陆二人分开,真是应了那句话,贱都贱到一家去了。
一开始段悠只是在心里鄙视,没想和这对兄妹过不去,谁知道却在图书馆被贺井阳抢了座位,在看到对方那副吊儿郎当的嘴脸,她心里这口恶气怎么都咽不下去,就像今天他表妹跟江临搭讪一样,看着就让人反胃。
段悠顿了顿,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闪,“你要是因为我今天对那个女生态度不好而觉得我不尊重她,那我没话说,事实如此。我对这种人一向没什么好态度,更谈不上尊重。今天没一巴掌扇过去,都是我看在她是个女生的份上手下留情。”
言则,惹她的若不是个女生,她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不知怎么江临突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在图书馆里挨了她一巴掌的那个男生。
“不过教授。”女孩温软的嗓音流动在深秋的空气里,“我觉得品行和脾气没什么关系。我愿意帮助弱者,不代表有人得罪到我和我朋友头上来,我还得笑着跟她握握手以示风度。今天的所言所行,我问心无愧。”
她的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莫名从校园嘈杂的背景里剥离开来,字字句句冲入他的脑海。
江临想,或许真正的骄傲,就是如她一般,抬头挺胸地站在阳光下。
不管被人如何误会,不管经受什么样的委屈,都能在善恶面前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怎么能说她的品行配不上她的成绩?
段悠等了一会儿,只见男人深不见底的黑眸愈发幽暗,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握紧了手里的工具书,淡声道:“我先回去了,教授。”
江临就这么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头第一次涌上些许复杂。
直到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般接起电话,步履匆匆往报告厅赶去。
在那之后,段悠好像又退回到了学生的位置里,每日按时上课,所有书本、工具都带在身边,连他偶尔口头布置的作业她都完成得一丝不苟。好像之前那个与他针锋相对、傲慢无礼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依旧是上课第一个来,下课最后一个走,却没再多和他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也是。
江临站在讲台上,伸手解开白色的褂子,清冷的眸光环视过空无一人的教室,最终落在第一排的某个座位上。
她有什么多余的话可对他说?
来到郁城有段日子了,他的生活就像机械运转,所有齿轮完美地咬合在一起,没有失误,也没有惊喜。唯一出状况的就是在静水无波的湖面上扔了颗石头的段悠,打出浅浅的漩涡后,很快又消寂了。
这竟然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丝无聊。
许多女学生,乃至女老师来和他搭讪,每个都是温婉娴静,不胜娇羞,连说话时嗓音都控制在极尽柔和的范围里。
他偶尔看着她们薄红的脸颊,感受着她们对他千依百顺的态度,会下意识想起那个扬着下巴满脸高傲的女孩。
她就从来没有什么温柔的时候,永远都是强势又冷淡,和他大多数交谈不是吵架就是冷嘲热讽,也不会拿一些入门难度的习题来没话找话说——就连他布置过的最难的习题,她也从没请教过他,总是能在全班同学沉默无言的时候,平静而自信地给出最优的答案。
某天张教授看了他布置的课后作业,不算认同地摇了摇头,“江教授,你这题出的是越来越超纲了。”
江临微一凝眸,看着学生们交上来的作业本,檀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显而易见的情绪,就这么坐在办公桌前,不动,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