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缓慢地抬起手臂,掌心在她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声音略显僵硬,却没有最初那么冷,“我的错。”
段子矜埋头在他胸前,满腔悲伤的情绪怎么也缓不过来。要是放在以前,她大概会觉得她这样实在矫情到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地步。
但是这种悲伤在她心里深藏了六年,从那个女人抓住她的软肋,用他的生命威胁她远走他乡开始。
她什么也没忘,可有些事只能深藏。
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这些天他对她的隐瞒,是让她生气,可段子矜比谁都明白,时光太短,爱太长。她怎么舍得以赌气的方式来挥霍他们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与对方共处的时间?
江临的目光微凝,修长的指节勾起她的下颔,低头深深吻住了她的唇。
辗转间,他轻声问:“怎么那么爱哭?”
段子矜抽噎了两声,眼眶还是红彤彤的像只兔子,“你管我?”
“我不管你,你又要掉金豆子了。”他沉声道,“悠悠,你也有事瞒着我,对吗?”
段子矜心里一惊。
“你最近的情绪不对。”江临一阵见血地指了出来。
他早就发现了,她好像有所顾虑,或者更直接地可以表述为,她在害怕什么。
以往的她不会脆弱到风一吹就要散了的地步。她的要强他比谁都懂,那么究竟是谁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从一只刺猬,瞬间变成一只小白兔了?
段子矜抿了下唇,在他暗含犀利的审视中,低声问:“你能不能,和那个叫Nancy的女人断绝来往?”
江临微微一怔。
翌日一早,江家门前七八辆品牌、装饰相仿的黑色轿车停成了一列。
段子矜是被江临叫醒的,迷迷糊糊地洗漱穿戴,下楼时看到门口的架势不禁被吓得皱了皱眉,“这是?”
江临揽着她的腰,气色看上去比昨天好了很多,“去猎场,好好想想还需要带什么东西,我们要在那里住两天。”
段子矜忙打开了背包,“罗红霉素,纱布,酒精,重要的东西我应该都带了,还差什么呢?”
原来在她眼里,这就叫重要的东西?
江临的心仿佛被某种异样的柔软包围,连跳动的频率都慢了下来。
一双黑眸中视线沉铸,落在她尚有些困倦、却又露出浅浅思考的脸上,男人低哑着嗓音说:“不用带这些。”
他提醒她带的,是诸如她们女孩子会用的那些贴身的必需品,结果她倒是带了一包可以和最后那辆医药车相媲美的东西。
“不带怎么行?”段子矜全然不理会他的提醒,将背包放在喷泉水池外围的石阶上,低头认真地检查起来。
一缕栗色的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略显削瘦、却美得不可方物的脸,江临看着她,眸光里满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你们起得好早。”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男人不动声色地侧过头,正看到江南穿了件军绿色的夹克,带着帅气的遮阳帽和墨镜,抗着猎枪走了出来。
在他身后,Town家的佣人亦是推着轮椅上的人慢慢而来,唐季迟与江临四目相交的瞬间,江南下意识转过头去打了个寒颤。
唐季迟毫不避讳,直奔着喷泉边的女人而去,段子矜还低着头,在完全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便被扯入一尊结实的胸膛。
脚下一个踉跄,她几乎是跌进去的,“江临!”
敢这么拽她的人,普天之下除了江临不作他想!
可当她定睛一看,看到几步远外的轮椅上、表情略黑的唐季迟时,立刻懂了什么。
段子矜转过头去睨他一眼,无声用眼神问道——江教授,你这是在吃醋吗?
男人眯了眯鹰眸,几丝危险的光芒从漆黑无底的深处迸射出来——别忘了你昨晚答应过什么!
段子矜不禁笑逐颜开——忘不了!
他们昨晚达成了“君子协定”,以后江临和Nancy断绝一切不必要的来往,她与唐季迟亦然。
段子矜在心中给唐季迟道了个歉。虽然他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但是为了让江临能离那个危险的女人远一点,她也只能委曲求全了。
唐季迟静静地望着眼前旁若无人用眼神沟通的二人,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起伏,好像根本将他们视为空气。可旁边却无端端插进来一道清亮悦耳的女声:“唐少爷,非礼勿视,你一直盯着我堂哥和他女朋友做什么?”
唐季迟冷着脸转头,看到一位打扮得青春靓丽的少女,也就20岁上下,巨大的墨镜在她娇俏的小脸上占了一大半,皮肤上涂抹均匀的防晒霜微微反射着阳光,像是给她镀了一层金,那一刹那,他竟觉得她整个人亮得有些刺眼。
他记得她,是江二爷的女儿,好像叫……江姗。
男人瞳孔中浮动的暗芒向下沉了沉。
江姗,音同江山,倒是个霸道又有志向的好名字。
他与她初次相见,并非在这里,而是在郁城,是A大的校庆典礼上的一面之缘。
她与她父亲江逢礼站在很不起眼的酒桌旁,但那一身遮掩不住的气质,和他们不同于亚洲人的、深邃的五官,还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众人的视线。
再后来是在段子矜爷爷所住的医院,他发现了她的手下在跟踪她,一路反追查回去,拿到了她全部的资料,才发现她竟然是江家人。
真正让他对她刮目相看的,是第三次见她。
那时他得到消息说,江临准备动用江家的力量,与Town家抗衡。
大概是在Dayoff门口他故意让江临误会的那一个吻,真的把江临激怒了。
可是真正出现在他视野里,全盘操纵江家人进退攻守的,却是这个年纪不过20岁上下的小女孩。
想想他20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若非江家世代丞命于教皇,而女人是不可以在教廷任职的,这个江姗的能力,比江临也并不逊色多少。
“唐少爷?”她懒懒地摘下墨镜,瞳孔的颜色很浅,熠熠生辉,还带着些许笑,“你这样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唐季迟蹙了下眉,对身后的佣人伸出手。
佣人立刻递上了什么东西。
江姗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优雅地戴上了墨镜,而后又语气冷淡地问她:“这样可以了吗?江小姐。”
段子矜被男人的手臂箍住了腰身,动弹不得,她也不想动,索性回手抱着他,眸光不经意扫过身后列成一队的车,低声问道:“到底有多少人要跟着去猎场?”
男人亦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嗓音沉霭平和,唇角的弧度清俊谪雅,仿佛雨后的天空上,一缕阳光穿透了多日不散的阴霾。
“比你想象中多一些。”
几百年来欧洲这片土壤上格局动荡,各个国家内乱不断,虽然王朝的统治者总在更迭轮换,可是王权的背后,真正屹立不倒的,却是固定的那四五个大家族,Willebrand家因为与教廷的密切联系,而成为了其中最有势力和威信的一支。
无论古今中外,属臣们结党营私都是历代皇帝的心病。
许多年前,各国王室有意废除贵族制度时,曾经颁布各种法令限制世家们过密的交往活动。于是当时的几大家族为了掩人耳目,定下了每年五月共同狩猎的习俗,猎场就定在几大世家的领地版图中央,以便于暗度陈仓。再后来,王权覆灭,而春天狩猎的习惯,却一直延续至今。
身后这七八辆车只是从江家出发的人,还有不少其他家族的公子、少爷们,到了猎场才能见到。
段子矜听着他的讲述,不禁轻笑道:“果然是文化背景不同,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男人抬手将她被风吹起的头发别在了耳后,“不习惯什么?”
“我们老祖宗可从夏商时期就定了规矩说,春天是不能打猎的。”段子矜当然知道他不会往心里去,也没想用这个规矩压他什么,只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现在是万物生发的季节,杀生不仁啊,江教授!”
男人的黑眸仿佛被风吹开的冰面,一丝深藏在水底的笑意慢慢浮了上来,淡得像是谁的错觉。
段子矜眨了下眼睛,果然又看到他那不漏声色、深沉的表情。
却听他淡淡道:“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杀生。”
狩猎是他们盛大的节日活动,他不杀生,难道还能阻止别人杀生?
段子矜知道这份许诺对于整个狩猎活动所杀的动物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的分量,却还是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为他默不作声的温柔和纵容。
她想了想,问道:“江教授,你不是还要和唐总比试吗?这难道是直接认输的意思?”
不杀生还怎么比试?
江临的脸色在她提到另一个男人时明显滞了滞,随后再看她的目光里就多了一抹深邃的不悦。
他没多解释什么,只波澜不兴地说了句:“他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