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一怔。
他的大伯,那不就是江逢礼的大哥,江临的父亲?
江南远眺着庭院外碧波潋滟的莱茵河,淡淡道:“大伯说,江南是,好的地方。”
他的中文并不如江姗那么好,说起长句子来磕磕绊绊的,段子矜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深意。
江南,徽州……
祁门的石板小巷,烟雨人家。
爱上一个人而爱上一座城,段子矜好像突然懂了,为什么江临的父亲在百家姓里唯独挑选了“江”字作为家族的中文姓氏。
因为那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她没能感叹太久,一旁忽而窜出两个小孩,段子矜定睛一看,正是方才一左一右围着江临的那两个,Nancy的那对龙凤胎弟妹。
“你们来做什么?”江南看到他们兄妹不知礼数的举动,眉宇一沉,隐隐透出了不容小觑的威严气势来,德语又是一门发音很硬的语言,恰到好处的将他身上的气势衬托得更加令人折服。
这种气势,大概是江家基因里遗传下来的。江南有,江姗有,江临更有。
那两个小孩跟他说了些什么,段子矜不知道,很快的,江南便站起身,为难地看了一眼表,低咒一声,对段子矜道:“实在,很抱歉,我和别人做了约定,要一起出门,不能陪你等人了。”
他要走?段子矜从他错乱的中文里听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心脏“突突”跳了两下。
虽然不安,她却仍镇定地点头道:“你有事就去忙吧,我自己在这里等江临出来也一样。”
江南闻言眉峰一叠,非但没急着离开,反倒重新坐回石凳上,想了想,问她道:“你和Lenn,什么关系?”
江临对她的爱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可江南却是第一个把问题挑明的人,段子矜毫不避讳,冷静地开口道:“我是他的……女朋友。”
江南并没显得太惊讶,又或者说,他其实就是在等她这一句。
等到之后,他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道:“那,离他们,远一点。”
他说着,颜色浅淡的眸子扫过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他用中文讲话,那两个孩子自然听不懂。可段子矜听懂了,也未能立刻明白他的玄乎其玄。
没再多作停留,江南起身离开了。
江临从老太爷的书房出来时,已是傍晚十分,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从他淡漠的表情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江逢礼跟在他身边,见他丝毫没有留恋、径直往外走,开口问道:“Lenn,要不要留下吃个晚饭?”
听说江临回来的消息,江临的父亲已经从派访的地方往回赶了。
但可惜的是,他有多想见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就有多不想见他。
“谢谢二叔好意,不必了。”江临拒绝得平静。
江逢礼目光一暗,正要说话,许多身穿西装、头戴绅士帽、明明双腿健全却还象征性拄着拐杖的男人从正厅大门依次走了进来。
江临抬眸瞧过去,眸光微微一闪,漆黑晦暗中流淌着过人的冷静与智慧,以及洞悉一切的锐利。
江逢礼眉头一皱,这些人怎么来了?
他旁边神情高远冷漠的男人勾了勾唇,凉声道:“圣座的一举一动,果然饱受关注。”
这都是江家的旁系宗亲,一年到头除了家族会议能见到一次外,根本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甚至比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还不如,任何亲密来往都不曾保持。
最是无情帝王家,江家虽不是帝王家,却也明争暗斗,危机四伏。
为了日后下得去手,江家人很聪明也很冷漠地选择一开始就不和亲戚走得太近。
“你也看到了,Lenn。这一个爵位,让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江逢礼在他身侧沉声喟叹。
他却偏不屑一顾。
没说两句,那帮人就走近了,看到站在正厅的水晶灯下方、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脸疏淡从容的男人时,江家所有的宗亲都不由得一愣。
随后挂上不怎么真诚的笑容,对他一番寒暄客套:“Lenn,怎么回来了呢?回来也不说一声。”
“是呀,早知道你回来了,我们也就不用这么着急往老宅赶了。都怕梵蒂冈那边的事让老爷子身体吃不消啊!”
语气里深藏的不甘和怨怼,江逢礼听得一清二楚。
江临与江家决裂后,这些宗亲蠢蠢欲动了许多年。现如今江临归来,江家的百年基业哪还轮得上他们惦记?
见江临始终面色淡然,深沉俊朗的眉眼连动都没动过一分,有人忍不住试探道:“秘密会议什么时候召开,有消息了吗?”
秘密会议是天主教选推下一任教皇圣座的会议,更是教廷中的第一大机密要事。
江逢礼喝退他们:“放肆,这也是你们能问的?”
立刻有人沉着脸反驳:“二哥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也只是关心而已。江家在教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我们既然有神赋的权力,就要担起责任来。”
这倒是实话。江家几百年前出过好几位教皇。尤其是第一任,一生的建树无人能及,不仅在当时极受拥戴,也为后世教廷留下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死后还被罗马帝国的皇室追封了大公爵位。
神职人员封官封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谁也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时至今日,江家在教廷里发出的声音,依然是绝对有力的。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高,江临岑薄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淡淡的嗓音盖过了所有人的争吵。
“我带回来的人呢?”
黑白分明的眼眸眯得狭长,其中湛湛清寒的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管家从他出来便想上前禀告,可是宗族里这帮远方亲戚的突然造访,让他的话音生生止在了嗓子里。
这时江临一问,他才急忙说道:“先生,大事不好了,您带回来那位子衿小姐……走进玫园了!”
所有人都看到前一秒像远处静默巍峨的高山般沉稳的男人,下一秒骤然变了脸色!
江逢礼亦是一惊,“玫园?江南不是陪着她?怎么会带她去玫园?”
男人乌黑的眼瞳里霎时间露出冷厉的色泽,俊眉狠狠拧紧,口气沉鹜惊人:“二叔生的好儿子!”
管家哪里见过他这种表情?吓得不禁退后一步,却仍硬着头皮道:“不是江南少爷,是Leopold家的小少爷和小小姐……我们本来是找人跟着子衿小姐的,可是一个不慎就……”
“废物!”江临猛地喝了声,干脆果断地劈手从管家的侧腰处抽出手枪,一脚踹开他。
江逢礼回过神来,命令道:“还不赶快差人去找?万一出了什么事……”
“万一出了什么事。”江临冷声接过话,枪口隔空对准了管家的头,额间跳动的青筋透着暴怒的凌厉,语气阴沉寒冷,“拿你的命来抵!”
说完,他转身疾步而去。
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人。
这哪里还是八年前温和儒雅的大少爷?
有些远方的宗亲不禁奇怪:“玫园是什么地方?”
江逢礼眉头紧锁,“以前是老爷子的后花园,Lenn十八岁那年,Leopold公爵送了他一只肯尼亚狮,养在玫园了。”
Lenn的全名为Lennard,意为雄狮。
于是Leopold公爵便真的从肯尼亚买了一只血统纯正的雄狮,送给了他当宠物。
也许不仅是宠物,更是某种拉近距离的寄望。
肯尼亚狮体型庞大,视、听、嗅觉均极为发达,爱食温血动物。
比如,人类。
段子矜已经在玫园里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找到出去的路。
江家不愧是贵族,光这庄园里的一座花园就大得让人咋舌。其中水木清华,鸟语花香,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两旁不乏名花葳蕤,争奇斗艳。空气里隐隐弥漫着雨后青草的甘冽甜香。
她并非有意闯进江家的花园,只是那时Nancy的弟弟说,她姐姐办完事回来了,正在玫园里等她,让他将她带过去。
段子矜起初很是犹豫,江家的下人也紧紧跟着她,一副怕她闯进什么不该去的地方的样子。
后来那对龙凤胎里的小女孩嘴一撇,问了句话,段子矜看到下人惶恐地摇了摇头,然后用流利地英文对她道:“子衿小姐,您请便吧。”
段子矜疑惑,“你们说了什么?”
小男孩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轻描淡写道:“说这是Nancy小姐的意思。”
段子矜心思微动,看来Nancy在江家地位很高,否则一个后辈说出来的话,怎么会比江逢礼临走前吩咐下人看好她,不让她乱跑还要管用?
走进修剪整齐的园林围墙,段子矜打量片刻朝前走去,隐隐觉得有几分奇怪,刚一回头,便发现进来时的门被人锁住了,而那对龙凤胎也并没有依言跟上来给她带路,只是站在铁门外冲着她笑:“姐姐,这是园林的后门,很少有人会过来,你要是想出去的话,只能穿过玫园走到前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