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楼是京都洛阳城最近新开的一家酒楼,位置极佳,门庭若市,据说是崔家的产业。
来这里吃饭的人非富即贵,甚至不少朝中大员也常来捧场,崔家在朝中,一个皇后,一个宰相,圣眷正隆,许多人都想和崔家攀上关系。
摘星阁内,琉璃灯将金丝帘幔映成流霞色,顾轻舟玄色锦袍上的银线云纹随烛火明灭,范大志从一个水晶肘子里抬起头,嘴角油光映着十二盏连枝灯,嘟囔着道:“顾大哥……这里不光菜好吃,酒也真好喝,绝对是我喝过最好的酒,比俺爹酿的好喝百倍!”
话音未落,侍女排成的朱色队列鱼贯而入,捧着鎏金食盒的柔荑都戴着崔家特制的朱雀镯。
顾轻舟屈指轻弹翡翠杯,说道:“这一杯玉露酿抵得蜀中百户一年税银。”
他眼眸低垂,琥珀色的酒液杯中荡漾,似乎映出蜀地劳苦的老农,一旁诸葛瓜瓜闻言,惊得手中杯盏险些坠地。
“我已奏请陛下,允我去工部当差……”顾轻舟拈着青花瓷盖,轻轻碾磨着茶盏:“我从阆中回来,途经潼关,渭河水患,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以前……我以为这世间处处都如京都洛阳一般繁华,从不曾想,还有许多人每日为三餐忧虑,饥寒交迫……”
“工部负责赈济灾民,修缮房屋,疏河筑堤等赈灾事宜,所以……顾大哥要去工部?”何安神色郑重问道。
“不错!”顾轻舟点点头,说道:“家父当年为官一方,仁政爱民,曾造福无数百姓,如今还有许多人家供着他老人家的长生牌位……我顾轻舟不慕虚名,去往工部只想能为百姓做些事,一则告慰老父在天之灵,二来图个心安,俯仰无愧这天地间……”
顾轻舟淡淡说着,眸光熠熠生辉,他虽然坐在那里,但琉璃灯光照耀下,说不出的气定神闲,贵不可言。
众人心中纷纷生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念头,哪里还是那个曾经纵马游街,浪荡不羁的纨绔子弟?
“顾大哥,小弟敬你!”
何安举杯,其他人肃然起敬,也跟着纷纷举杯。
“顾大哥一番话,让人佩服之至!”诸葛瓜瓜瞪着一双斗鸡眼,赧颜道:“小弟文不成武不就,家里给谋了一份县衙实缺,回去之后,定当像顾大哥一般,为百姓多谋福祉!”
“前些日子……我去了冯春兄弟家乡,他家里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老母亲……”顾轻舟说起前往冯春家乡见闻,神色黯然道:“前日冯老夫人让人寄信来说逢春学堂前的野菊开了……\"
顾轻舟从怀中取出半块残破砚台,墨渍里还凝着漠北的沙砾。
满座忽静,范大志啃到一半的鹿蹄筋悬在唇边,油滴坠地声清晰可闻,气氛突然变得沉重。
顾轻舟仰头喝掉杯中酒,不由失笑道:“今日咱们兄弟难得相聚,大家放开畅饮,共谋一醉,顾某此生能结识诸位兄弟,心里实在欢喜得紧!”
说罢,他击掌三下,一群云鬓斜簪的侍女鱼贯而入,环佩叮咚,随着乐师丝竹声起,翩翩起舞。
诸葛瓜瓜脸色通红,看得目不转睛,狠狠灌了一口酒。
范大志扫视过一群莺莺燕燕,心中暗道歌舞有什么好看,还不如喝酒吃肉来的过瘾。
“何安兄弟,文若对你用情至深,哥哥劝你……切勿辜负良人……”
顾轻舟微醺中低声开口,惊得何安手中象牙箸顿在半空。
窗外洛河画舫的琵琶声恰好拨到“凤求凰”的段落,珠帘外掠过抱琴歌姬的倩影,石榴裙摆扫过檀木船板的声音,落在何安脑海中,竟与那日韩婵娟奔过河堤的足音重叠。
“顾大哥……莫要说笑,我曾说过我视文若如妹……你和文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我……”
“
“文若倾心与你,是个瞎子也能看得出来……”顾轻舟打断何安的话,说起那日见到丁文若的情景,说道:“似文若这般女子,兄弟……难道你当真一点也不动心?”
何安想起那个娴静如兰,秀美聪慧的女子,不由有些失神。
顷刻,他摇摇头,坚定说道:“顾大哥,我与婵娟两情相悦,况且顾大哥你……”
“情不知之所起,一往而情深……何安,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顾轻舟再次打断何安,淡淡说道:“不错,我是喜欢文若,正因如此,我敬她爱她,不忍见她受半点委屈,更不忍看她终日相思,郁郁寡欢……兄弟,你若负了文若,休怪哥哥翻脸无情……”
诸葛瓜瓜的酒樽突然倾斜,他望着何安腰间微微颤动的双鱼玉佩,那是临行前婵娟用青丝编的络子,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知行院与何安离别时,那姑娘将装着艾草香囊的包袱塞给何安时紧张得指尖都在发抖。
范大志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畅快淋漓地大吃一顿了,他只顾埋头胡吃海塞,菜肴丰盛,醇酒甘美,本就不胜酒力的他,起身要去净手时,竟然觉得有些微醺。
一位抱着古筝的女子立在璀璨楼飞檐下,轻纱掩面却掩不住眼波流转。
她的裙裾是江南织造局三年才出一匹的流云绡,行走时如烟霭拂过青石阶,发间斜插的鎏金步摇坠着泪珠状的红宝石,随莲步轻移在耳畔摇曳生辉,恰似暮春细雨敲打芭蕉的韵致。
范大志撞见她时,她正抬手将一缕散落的青丝别至耳后,葱白指尖染着凤仙花汁,腕间翡翠镯与腰间玉环相击,清音竟压过了满楼喧嚣。
“公子且让让路。\"
女子开口似山涧清泉漱石,偏生尾音带着吴侬软语的糯,惊得范大志酒醒了三分,急忙侧身而立。
女子掩唇轻笑,面纱掀起一角,露出唇畔若隐若现的梨涡,恍若水墨画里走出的姑苏仕女,偏生那双含情目又似塞外孤烟般缥缈,这般矛盾的风情,偏生没有一点违和感,反倒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范大志心头剧震,屏住呼吸,生怕酒气唐突了佳人,直到女子聘聘袅袅远去,这才回过神来,鼻端嗅着一缕幽香,一颗心仿佛飘到了云端。
范大志净手完毕回到摘星阁,却是眼前一亮,心中不由狂喜。
只见一群侍女依然在翩翩起舞,刚才那轻纱掩面的女子居中而坐,正在弹奏“十面埋伏”,她素手拨动冰弦,满室烛火忽然暗了三寸。
声音初起如深闺絮语,忽转金戈铁马之音,纤纤玉指在弦上翻飞如蝶,腕上金钏随着韵律叮咚作响。
范大志注意到她拔筝时脖颈微扬的弧度,恰似白鹤临水照影,偏生眉间一粒朱砂痣又添了三分妖冶,这般姿容气度,绝非寻常歌姬可比。
当“十面埋伏”奏至最激越处,她突然抬眸望来,眸光似秋水淬过的寒星,惊得范大志手中杯盏险些脱手,杯中映出他发出的玄武经元气竟在琴音里凝滞难行。
曲终时满楼寂然,唯有女子鬓边珍珠步摇仍在颤动。
众人纷然喝彩,诸葛瓜瓜忍不住道:“姑娘琴艺无双,不知如何称呼?”
女子抱着古筝盈盈起身,裙裾扫过檀木地板却不染纤尘,行至门边回眸浅笑:“奴家名唤狸奴。”
这话说得极轻,偏生每个字都似带着钩子,勾得范大志三魂七魄都随那抹轻纱消失在回廊尽头。
范大志痴痴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念叨:“狸奴……狸奴,如此才情的女子,怎么起了这样一个猫儿名字,却也真如我那猫儿一般,让人惦想……”
夜渐深,何安起身推开通往露台的雕花门,夜风卷着楼下歌姬的胭脂香扑面而来,他望着东南方水磨头村的方位,腰间玉佩与剑穗缠作一团,心中暗道:“方老师已回西北大营……明日我拜会过知行院诸位长辈尊师,也该回一趟故乡了……”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韩婵娟倚在水磨头村口老槐树下,素手无意识地绞着腰间丝绦。
那袭水绿色襦裙被晚风掀起涟漪,鬓边珍珠步摇在等待多日的暮色里又添了道细痕。
薛姨端着青瓷碗站在篱笆墙边,看着姑娘单薄身影将满地树叶踩出凌乱纹路,恍若当年的自己在苦苦等待心上人归来。
“这茭白用鸡油煨了半晌”,薛姨话音未落,婵娟的银箸已在青瓷碗里搅出漩涡。
烛火将她睫毛的阴影投在碗中,愈发变得幽深,瓷勺碰壁的脆响惊得老古板手中《孙子兵法》哗啦翻页。
他突然冷哼道:“你薛姨做这道汤费了老大功夫……”话未说完,碗中忽地多出个油亮鸡腿,婵娟托腮眨着秋水眸,幽幽道:“可我就是没有胃口……”
五更梆子惊破晓雾时,婵娟已立在沾露的磨盘旁,晨光掠过她新换的鹅黄衫子,襟前苏绣的比目鱼随呼吸起伏,仿佛要游进洛水秋波里。
待到日影西斜,青石板路上终于传来熟悉的足音,何安月白长衫染尽风尘,腰间玉佩却仍端方如君子,只在望见那道倩影时乱了流苏。
“何安!”
婵娟提着裙裎奔过晒谷场,绣鞋上的东珠坠子甩飞进稻田,她发间步摇缠上他肩头流云纹带,何安扶在她腰间温热的掌心还带着薄茧,两人痴痴望着对方,羞红了夕阳。
良久后,老古板杵在柴扉前咳嗽三声,惊散梁间双宿的燕儿。
薛姨接过大志与何安的包袱,抹着眼角笑骂道:“两个痴儿要把门槛望穿了不成?”
范大志嗅了嗅鼻子,笑嘻嘻的走进灶间,只见灶上煨着的佛跳墙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墙上悬挂的《洛神赋图》。
画中女子凌波微步的姿容,竟与狸奴姑娘抚筝时的神态有七分神似,范大志看着,不由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