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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沈环带了好奇,陆三郎也不可能带他去见识“色”。

且不说大家都是读书人,需重斯文,就是船行江上也不便宜,大家说笑两句,就又归到“正路上”。

国朝禁赌,从太祖开国时,禁毒这一条就写进了《大明律》,不过随之律法日益松弛,民间风气奢靡,禁赌律法已经形同虚设。

尤其是宣德朝时,因宫中皇爷赌性重,上行下效,士人百姓都多有涉猎。从那以后,士人对于赌也不再全然避讳,半遮半掩,偶尔也充作风雅。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赌博,有《大明律》上提及的蒲戏、双陆,还有骨牌、有叶子牌等玩法,至于直接玩骰子比点数,那就是市井上的玩法。

陆三郎与大家见识的,就是骰子的学问。

沈瑞两辈子还是头一回接触这个,还真是来了兴致。

见沈瑞如此,沈全见状不免担心。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幼时的沈瑞多么顽劣,后来丧母才性情大变,一下子稳重起来。

别的孩童,九岁到十五岁即便读书,也不会像沈瑞这样旁事诸事不闻。沈珏、沈环他们早年能在家中玩耍,接触这些赌戏一二,沈瑞九岁前虽没有读书,可与庶兄势同水火,也没人教他玩这些。

“珏哥还好,早年也是见识过几分这些的。瑞哥没接触过这些,不会因好奇,被勾得走了性子吧?”沈全心里直嘀咕,对于陆三郎也有些意见。恁大年纪,为何不再稳重些?

提这些作甚?眼前这几个少年看着像长大了,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正是爱好奇的时候。

只是沈瑞兴致正高,沈全也不好这个时候扫兴,只等静观其变。

一下午功夫,眼见沈珏、沈环都过了劲儿,没了兴致,沈瑞依旧是眼睛发亮,手中抓着几个灌了水银的骰子,投掷来投掷去找手感。

沈全心中越发不安。

到了天色将暮,船队在就近码头停泊。

陆三郎需要支应的差事还多,不得不露面,就离了船舱。沈环也别了众人,过去寻他老子去了。

沈全这才开口道:“瑞哥这是喜欢玩骰子……”

沈瑞道:“世事洞明皆学问,倒也不是喜欢,只是颇为好奇罢了……”

沈全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个知晓些皮毛,以后不被人哄骗就行,寻思多没意思……”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见他眉眼之间隐带忧虑,不由失笑,道:“三哥放心。我没赌性,有这个机会,就想要随陆三哥多学几分,不过闲暇解闷,每日功课并不曾落下……”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南下时因路程赶的紧,没有时间学习还说得过去。等到返程时,沈瑞、沈珏兄弟两个都自觉恢复到每日练字、背书、做文状态。沈全并不觉得意外,三年前冬天他们北上时,沈全就见识过沈瑞的学习做派,真是无需督促,一日不辍。

沈全努力了几年,今年终于过了院试,又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本是心情极颇为轻松,对于读书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主动勤勉。如今对比沈瑞、沈珏两个,倒是让他无地自容一把,也立时将书本捡了起来。

同行族兄弟四人,三人每日里守着书本过日子,剩下的沈环即便不甘不愿,也只能跟着读书。

沈渔见了,与有荣焉。

沈家实不负书香门第之名,眼前四人中,就有两个生员、两个童生。见贤思齐,自己带了小儿子过来,不说以后如何,眼前就收获颇丰。

搁在陆三郎看来,心中不免啧啧称奇。

少年人心性活络,要是有长辈看着还罢,十几岁也是读书的年纪。

如今同行虽有一沈氏宗族长辈沈渔在,可陆三郎也瞧出,这长辈是降服不了人的;可沈家诸子却能手不释卷,朝夕读诵,这份勤勉资质委实令人佩服。

加上这几个少年身后家世,不是供不起士子的,这样用心读下去,总有春闱登科的时候,陆三郎就起了结交之心,这才凑过来亲近。否则他背了差事,又比众人年长一大截,即便与沈瑞有旧,也犯不着待大家这般周全热络。

沈瑞说的清楚,且神色清明,没有沉迷的模样,沈全提着的心也就放下。

沈珏在旁,摇头道:“全三哥还会担心二哥贪玩?就二哥那读书最重,的秉性,我实想不出有朝一日他丢开书本、专心玩耍会是什么样子”

沈全听了一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起来。

随后几日,除了简单的玩骰子,像骨牌、叶子牌这些,陆三郎也讲了一些赌场内部传下来的技巧。

骨牌就是后世牌九的雏形,至于叶子牌,现下只在南方流行,就是后世麻将的前身。

等到一日粮船停泊在一富庶大府码头,陆三郎又叫小厮上岸寻了几对蟋蟀上来。

自从宣宗皇爷尚促织之戏,斗蟋蟀已经成了民间常见的博戏。

蟋蟀是夏虫,鲜少有过冬的。如今已经是九月将了,南方蟋蟀已经绝迹,这是已经到了北地,才捡了这个漏。

沈瑞虽没有玩过虫,可也知晓缘故。这南北蟋蟀生长随温度有关,越是暖和,生长的越快,死的就越快;温度不高的地方,就延迟了生长,寿命就稍长些,不过差别也就是半月一月的事。

眼见这二人将民间赌戏当成正事一般研究,沈渔委实坐不住。

他专程使人情换了这差事,就是为了与二房结份善缘,可不是为得罪二房来的。他只能对陆三郎旁敲侧击了两次,陆三郎都是打着“哈哈”听了,可随后沈瑞殷切相问时,他依旧十分“尽心尽力”。

沈渔气的直跺脚,心里暗暗道晦气,又觉得陆三郎简直是傻子,就算是想要交好沈珏,也不当用这样手段。

他哪里知道,陆三郎待沈瑞这般殷勤,除了最初的示好之外,其他就是有些兴趣相投的意思了。只不过这“兴趣”不是众人眼里看到的赌戏,而是沈瑞根据骰子、骨牌、叶子牌的大致规律,总结出来的一套计算概率的手法。

对于沈瑞来说,这些不过是皮毛,对于五百年前的大明人来说,这如奉纶

陆三郎见沈瑞不藏私,如奉至宝之余,对于沈瑞也越发佩服。

相处了一个多月,即便知晓沈瑞年纪十五,尚未成丁,他也无法再将沈瑞当成少年看待。甚至有的时候,他觉得沈瑞比自己还要成熟些。相处之中,他口中称呼也从“瑞哥”变成了沈瑞的字“恒云”。

落在沈渔眼中,这就是陆三郎拐带沈瑞不学好了。

他自知身份,颇有自知之明,倒是没有端着族叔架子直接去寻沈瑞说教,而是私下里拉了沈全道:“全哥,这不拦着,任由瑞哥一路学到京城不成?这叫什么事儿?陆三郎糊涂,可他到底是外姓旁人,真要二房族兄怪罪起来,怕还是要迁怒我等族亲……”

沈全忙道:“叔父勿要担心,瑞哥不过好奇心重些,平日里并未耽搁读书……我瞧着他该问的都问的差不多,陆三哥那边能教的也教得差不多了……”

沈渔半信半疑,可沈全与沈瑞关系这样要好都不拦着,他自然也没有拦着的余地。

沈瑞却是如沈全所言,兴致差不多了,他不过是将赌戏当成一门新知识,加上些隐晦小心思,才格外留心了些,又不是真的要做一个赌徒。知晓的差不多了,也就撂下手。

沈渔见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陆三郎则是越发佩服沈瑞的心智不俗,之前瞧着他精细模样,似要将赌戏当成学问一般钻研,还做了概率表出来,每一个位置出每一张牌的概率都算的清清楚楚,将算学用到游戏上;如今说撂下就撂下,兴趣又转到粮赋与民生上

陆三郎身为户房司吏,正是主管这些,自然说的头头是道。

沈珏、沈环觉得沈瑞好奇心恁重了些,又觉得陆三郎故意显摆,才引得沈瑞留心这些他所擅长的。

沈全旁观,却是听出不对劲来。

沈瑞初问的是“人均田亩数”、“亩产几何”、“粮赋多少”、“民役如何”;问完这些,沈瑞又问起松江物件来,长工工钱、柴米粮油、肉蛋蔬菜,想起什么就问什么。

这都是百姓民生。

陆三郎似察觉沈瑞用意,并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讲解的越发仔细起来。不过他出身富庶,锦衣玉食长大,对于沈瑞所问,有些晓得,有些还真的不知道

倒是引得沈珏、沈环都来了兴致。

“我晓得马价,八两银子,年初我爹才新买了匹骟马……”沈环道。

沈珏道:“端午节时在京中曾随三叔去文具铺子买纸,毛边纸一刀四两银子”

沈环又道:“烧酒十六文,蜂蜜十六文,盐十二文,酱油醋四文,香油四十文,好茶要百二十文,寻常茶叶三十文……”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多,大家都愣住了。

沈全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对了,你们家有个杂货铺子……”

沈环笑着点点头,道:“我二哥打理着,我小时候淘气,常过去混吃的,听着伙计们售卖,倒是多记得价价钱……”

沈珏道:“听说一两银子现下值钱八百,竟然能买这些多东西……”

沈全道:“松江富庶,短工日给银六分,长工年给银十两,一人做工,省吃俭用,就够养活一家嚼用了……”

沈珏算了算觉得不对劲:“短工每月能拿到一两八钱银子,长工每月还不到一两银子,怎么相差这许多?”

沈全道:“短工一日一结,除了一顿午食之外,其他一概不用操心;长工却是需包吃住,且还要供给四季衣服……再说短工要累些,长工这边多少轻省了”

关于夫役工钱这里,陆三郎倒是知道的多些,道:“也就是松江府,不能说富甲天下,也是天下顶顶富庶之地,才有这样工钱,别的府县,不过三、四分银子一日。前些年我随家中长辈去凤阳府,那边穷的不行,地也贫,但凡刮风下雨,百姓就无以果腹。龙兴之地,官府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除了施粥之外,就是以工代赈,不过每日不过二钱银子,就这也未必能到了百姓手中……诸多工事做,河工最苦,你们沿途也见了,如今这是到了深秋,遭罪还少些,盛夏时节,死在运河两侧的役夫不是一个两个……”

沈珏去年腊月折腾了一回,知晓了冻饿滋味。

他带了几分唏嘘道:“如此说来,我等还是当庆幸投生富裕之家,不用再为升米辛苦劳碌……”

陆三郎点头道:“所以说,银钱才是好东西。有了那个,其他都是小事。你们还小,尚不知民生辛苦,且不可学那些书呆子,学什么‘是金钱为粪土,的做派…那些穷酸,看似颇有风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们没有金钱,自然就能装作清高鄙视;真要有机会捞钱,却是比寻常人更贪婪……这世人烦恼,多是因银钱起,不管是豪门大户、还是百姓人家……”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说到沈珏心病上。

沈珏神色阴晦地回了船舱,躺在床上,望着帐子,神色茫然……

京城,南城,锦衣卫一操练驻地。

锦衣卫是世职,不少子承父职、弟承兄职的,这些人有不少新丁或是幼丁,在正式入值前,就要经过数月或数年的操练。

锦衣卫又是天子亲卫,素来权重,有世职的人家即便早年清贫,几代人下来也积攒下一份家底,子弟多是富庶。

操练是操练,可闲暇之余,也少不得寻欢作乐。

虽说朝廷禁赌,可三、五好友私下里寻乐子,也是常事。

这一日,锦衣卫驻地,大家就凑了一伙,开了个小局。

这主持做东的是才来驻地的一个锦衣卫幼丁,不过十三、四年纪。被拉过来凑局的,是驻地前些日子来的几个新人,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说话还带了保定味儿,不过气势却是不弱人,眉眼之间带了几分跋扈嚣张。

大家即便看不过眼,也不过是私下里嘀咕两句,只因这几人大有来头,所以即便是几个才进京的乡下少年,也这般有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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