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川第二个要见的是自己昔日的上峰,广东巡抚杨宗仁。
他们两个谁也没想到,再次见面,居然上级变成了囚徒,而下级成了造反的乾王。
“杨大人。受惊了。”张石川一拱手。
被软禁了一天的杨宗仁也一抱拳:“不敢,杨某现在乃是阶下之囚,大人二字休要提了。”
“唉,想当初在郴州和大人相遇,一路上倒是和您学了不少的东西呢。杨大人体恤百姓,为官清廉,实在是难得的好官。”
“张大人在琼州府变革,填补亏空兴办作坊才是一心为民是个能吏,要说起来,老夫自愧不如。”
“呃……杨大人,我是个直性子的人,不会拐弯抹角,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杨大人是汉人,何苦替满人做鹰犬?我想请杨大人加入我大乾,替我分忧解难,我们开创出一个旷古未有之盛世来,不知杨大人……”
杨宗仁呵呵一笑,摆了摆手制止了张石川的话:“张大人,我是旗人。”
“旗人?”张石川一愣。
“汉军正白旗。”
“汉军正白旗,难道你就真的愿意承认自己是旗人而不是汉人吗?”张石川问道。
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些人明明是汉人,一被抬了旗就这么死心塌地的愿意效忠满清朝廷?是被奴才的思维给洗脑了,还是觉得进了汉军旗就高人一等,是康熙的恩赐?
“是汉人还是旗人并不重要了,张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马不配双鞍,忠臣不事二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怎可轻易使崩坏?”
张石川突然明白了,之所以这些人对朝廷死心塌地,是因为他们自小读的书,受到的儒家思想的影响!
“张大人,你并非那大恶之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至天下百姓之生死而不顾,你也曾是朝廷命官,萌天恩,本应造福一方,为何要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事?我劝张大人还是及时回头,悬崖勒马。张大人若是有何冤情,我定能进谏皇上,替你澄清,当今圣上圣明,乃是千古以来不可多得的仁君,定然能……”
见到张石川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杨宗仁又说道。
张石川这才回过神来,差点乐了,他是来劝降的,结果反过来,倒成了杨宗仁劝他了。
“杨大人,什么叫仁君?”
“子曰:克己复礼以为仁。既然是仁君,则必须施仁政,轻徭役,轻赋税,重视经济,发展农业,与民休息。”
“照您这么说,康熙算是仁君了?”
“这个自然!皇上倡导以孝治国,又豁免各省赋役,还颁旨盛世天定永不加赋,又重视农耕,难道这还算不上是仁君吗?”杨宗仁的情绪有些激动。
“杨大人,你接种牛痘了吗?”张石川并没有接着杨宗仁的仁君话题往下说。
“牛痘?”
“对,注射在胳膊上的,会留下一个疤痕,可以预防天花。”
“倒是略知一二,据说是一些商贾传进来的。”
“这是我在唐山镇的时候搞出来的。康熙五十七年京畿的那场天花想必杨大人有所耳闻吧?天花可以预防牛痘,是唐山镇几万居民都实践过了的,我急着想要把牛痘种法交给朝廷,以救更多的人,可是得到的结果是不准推广,并且还将我软禁起来,后来又把我发到琼州府来了。”
“这……想是你这法子有悖人伦,用牛的病传染给人,强行推广下去恐引起百姓惊恐,故而圣上不肯。”
“呵呵。”张石川冷笑道:“那为何在京师的旗人,我是只满八旗的人哈,不包括你们汉军旗和蒙古八旗,为何满八旗都种了牛痘?尤其是宗室勋贵!”
“有这等事?”
“我还能骗你不成?康熙为何不让推广牛痘?他怕蒙古人得了牛痘后可以肆意南下危及他的统治!天花是他戒防蒙古人、甚至是汉人的一把刀!还有可治疗疟疾的金鸡纳树,这种植物在南方就可以种植,康熙也知道金鸡纳霜的疗效,为何不下旨推广?”
听着张石川把在曹颙那里听来的一套道理又搬了出来杨宗仁也是一时无言以对,好半晌才说道:“人无完人,或许有些事是想不到的也在所难免……”
“哼哼,是想不到吗?”张石川冷笑道。
杨宗仁知道这事儿康熙实在是不占理,又说道:“万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点总不可辩驳吧?”
“杨大人,你也是一路从湖南进入广东的,这一路上想必你我见闻也差不多吧?轻徭薄赋,到最后真的轻了百姓的负担吗?那些吃不起饭卖儿卖女的是怎么回事?轻徭薄赋,最后得益的也只是官绅罢了!再说说与民休息,为何要与民休息?因为满清入关杀人杀得太多了啊!因为三藩之乱死人死的太多了!为何要湖广填四川?四川没人了!被杀光了!”
“唉,历来朝代更迭总是天下浩劫,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三藩之乱也是那些藩王有不臣之心起兵造反才使生灵涂炭。张大人,难道你现在做的就不是涂炭百姓之事吗?”
“杨大人又错了!我现在所做的正是为了造福百姓!我为何急着要发兵福建广东?因为康熙要迁海了!康熙元年辅政大臣鳌拜下令从山东省至广东省沿海的所有居民内迁50里,并将该处的房屋全部焚毁,以及不准沿海居民出海的措施。措施使华东至华南沿海地区的渔业和盐业废置、田园荒芜,沿海居民流离失所,深受迁海之苦,冻饿而死的百姓以百万计……”
“张大人也说了,那乃是权臣鳌拜所为,皇上大位一稳就除掉了这个妄臣……”
“那这次为何他又要下令迁海?”
“若不是你起兵造反,皇上怎么会迁海?罪在你!”
张石川苦笑着摇摇头,他实在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这个满脑子忠君爱国的老头了。就在这时,外头想起了一阵鞭炮声。杨宗仁听了下意识的看向窗外,脸上有些惊恐。
“杨大人不必害怕,这不是枪声,是百姓们庆祝的鞭炮声。”
“鞭炮声?庆祝?”杨宗仁一愣,广州破城了,难道百姓们不怕叛军烧杀抢掠,还要放鞭炮庆祝?
“对,杨大人,反正闲来无事,不妨跟我出去看看热闹?”
张石川说完转身走出门去。
杨宗仁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出了大门,已经有一群百姓聚拢在门口了,醒目位置贴着一张安民告示,怕有人不识字,有穿着军装的国防军用官话和粤语一句句的念着。
所有藏匿的清军只要放下武器,均可视作良民、若有国防军有扰民侵民之行为可以报告宪兵,定严惩不贷、凡有家人因冤情在狱中关押的可申诉,若是无罪即刻释放、士农工商各阶层一律平等……
看着一条条的安民告示,杨宗仁似乎明白为什么百姓要放鞭炮庆祝了。见张石川已经走远了,杨宗仁忙又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一路行来,偶尔见到一队队扛着枪穿着军服的国防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行,路两侧的百姓们纷纷拿出鸡蛋、黄瓜等吃食往他们手里塞。
那边一群国防军正在忙着帮百姓在被炸塌了的房屋废墟中搜寻可用之物,并且搭建简易窝棚以供失去房屋的百姓暂时安身……
除此之外,似乎广州城并没有一点刚刚打完一场大战的痕迹,人们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恐不安,反而都带着笑,他们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讨论着安民告示,看到张石川他们走过去纷纷拱手抱拳,不管认不认识都笑着打招呼,还有人像模像样的学着敬军礼……
广东人对满人的仇视并不是什么秘密,虽然百姓们害怕朝廷的淫威不敢表露出来,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如今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场面更是从另一个侧面表达了他们摆脱满清统治后的喜悦之情。难道,朝廷真的不如这个反贼得人心吗?
不会的!张石川只是懂得邀买人心,欺骗了无知的百姓而已了!这都是表象!杨宗仁在心里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自古造反作乱的,哪一个不是靠着打家劫舍的掠夺粮草财物来壮大自己?不抢哪来的钱?没钱怎么招兵买马?
“杨大人,我记得你说过:士当审其所当为,严其所不可为。什么事当为,什么事不可为我也不多说了。既然你不肯帮我,我也不强求,但是您也知道,我不可能这么轻易放你回去。这样吧,先委屈你一下,带着家人去琼州府改造改造思想吧。”
“改造思想?”
“其实也谈不上,我就是想让杨大人看看我治下的琼州府如何,杨大人为官多年了,我希望杨大人亲自看完之后能给我提出点宝贵意见,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呵呵,老夫已经是阶下之囚,生死都掌握在张大人手中,张大人何必来询问我呢?”杨宗仁冷笑道。
“行,那我就安排了。”
“张大人,老夫还有一事想问一下。”
“请讲。”
“你们抓住了这么多的兵丁以及他们住在满城内的家眷,张大人想要如何处置他们呢?”
“呵呵,杨大人以为如何处置才妥当?”张石川呵呵一笑将皮球踢了回去。
“这……”杨宗仁本想替那些妇孺说说话,毕竟这些家眷都是无辜的。
可想一想当初满清入关前在关外打败了明军,俘虏和明军家属都被分派给个旗沦为了奴隶,也就是包衣,现在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张石川放了他们?
再想想清兵占了广州后的屠城,张石川会不会为了邀买人心把这些人都屠戮殆尽?
想到这里,杨宗仁说道:“罪不及妻儿,还希望张大人网开一面,不要害了广州府旗人的性命,毕竟他们之中大多数是无辜的,也只是靠着丈夫、父亲的一份微薄军饷勉强度日而已了。”
“哈哈,杨大人多虑了,我不会杀他们,我们汉人可是讲道理的,又不是满清鞑子,要靠屠杀来立威震慑四方百姓以巩固自己的统治。”
“如此最好……”虽然知道张石川是在讽刺朝廷,但是杨宗仁也无法反驳。毕竟他说的是实情。但是既然张石川亲口说的不杀这些人,也让杨宗仁松了口气。
“但是我也不能让他们再留在广州了。我决定要把这些人迁走,在台湾府给他们开辟一块地出来,让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去养活自己吧。杨大人若是愿意,就由你去安置这些旗人吧,不过吗,在安置之前你得先去学习学习我的安置方法,包括一些章程制度……”
“啊?”杨宗仁又是一愣,让他去带着这群旗人开荒?还要学习?这有什么好学习的,不过是去找个地方种地而已了,自己为官这么多年,现在巡抚一省,难道还不够资格管理这几千人,还要学习?
但是他不敢再多说了,因为能保住这群旗人的命,还让自己去管理他已经很知足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学习就学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