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岭,磐昕寺。
空中细雨霏霏。
天气阴冷,道路湿滑,游人香客本就稀疏,加之磐昕寺的山门前还浩浩荡荡的站了一大队英武肃杀的带刀侍卫,便偶有兴致好不怕路滑的游客远远看见也要躲了开去。
苻祁在主持禅房中与拙念大师相对而坐,两人均不说话,默默品着手中香茗。只不过须眉雪白的拙念大师品着香茗满脸惬意,苻祁则是心不在焉,眉目间有些郁郁之色。
待到一盏茶喝完,拙念大师抬眼看苻祁,“陛下现在心中可清静些了?”
苻祁点头道,“不错,没那般烦乱了。”起身告辞,“朕最近总来打扰大师清修,还请大师见谅。”
拙念大师微微一笑,须眉皆白的脸上神情祥和,“哪里,陛下每次来老衲这边只是喝杯茶就走,连话都不多说半句,怎会打扰。”
苻祁苦笑,“朕那些俗世烦恼事怎能拿到佛门清静地来打扰佛祖,朕来这边只求能静静心便好。”
拙念大师是佛门中人,不执俗世礼数,皇上要走也只是双掌合十相送,待到苻祁走到禅房门口时忽然道,“佛曰: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苦痛。陛下富有四海,位高尊崇,只需坚定心性,不轻易为外物所扰,自然便能灵台清明,心境舒畅。”
苻祁脚下一顿,心道拙念大师是出家人,没碰过情字,所以才会这般想,其实这道理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难比登天!
也不回身,轻声道,“多谢大师。”
出得寺来就有御前侍卫总管廖勇迎上前,恭谨问道,“陛下现在就回宫吗?”
苻祁举目四顾一圈,然后一指后面一片梅林道,“命人过去清道,朕要去那边走走。”
廖勇不晓得如今这个季节梅林里有什么好看,待急急命人去驱逐了闲杂人等,再陪着苻祁冒着细雨去走了一圈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貌似以前陛下带莫提督来磐昕寺时就在这条路上走过!!
悄悄看看陛下清减了不少的侧影,暗自大摇其头,莫提督这可真是害人不浅!!也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跑得这叫一个干脆利落,看陛下这意思,虽然当时震怒,其实还是很念旧情的,都黯然神伤成这样了!!!唉!!
心中大为不解,暗道莫提督再好也不过是个宦官,到底有何魅力,能让陛下放着全天下的美女不要,一门心思都只用在他身上?!!
忍不住去瞄随圣驾来磐昕寺伺候的几个小内侍,心中天人交战:我要不要也悄悄找个小太监一试?这其中只怕有不为人知的大妙处呢!!
可惜直到陪着苻祁在梅林里走了一圈,下山回到马车上也没看上哪个小太监,在廖勇眼中看来,那几个身材干瘪的小家伙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
最后总算醒悟过来,并非像自己想的那般,只要是个小太监,身上便有不为人知的大妙处,这不为人知的大妙处应该是莫提督身上所独有的才是。
只得悻悻地放弃了尝鲜一试的打算。
率领侍卫护卫着陛下的车架没走一会儿,苻祁忽然让停下。廖勇忙上前,“陛下?”
苻祁道,“回去,朕掉了一样东西在那林子里。”
廖勇,“不知皇上落下了什么?属下这就派人回去找。”
苻祁却执意要自己回去找,嫌马车太慢,直接下车又再步行上山。
廖勇心中嘀咕,不知他掉了什么要紧物事。只是陛下都不辞辛苦,自己再回去,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老实跟着苻祁回到梅林里找东西。
苻祁沿着刚才走过的路又走一遍,眼光在脚下与路边逡巡,但直到又绕出梅林也没找到东西。他最近本就神色冷凝,这下更冷了,廖勇跟在一边只觉得身上升起阵阵寒意。暗暗叫苦,很想问问皇上您到底在找什么?咱们这么多双眼睛呢,说出来大家一起找不是更好!可惜看着苻祁的脸色这话在口中打了转愣是没敢说出来。
硬着头皮又跟着陛下进梅林转了一圈,到第三遍时看着天色将晚,不得不提醒道,“陛下,太阳马上下山了,要不要命人准备火把来?或者您先回宫,留几个人接着找。”
苻祁站住脚,抬头看看,天上浓云彤彤,看不见太阳在哪儿,不过能明显感觉出光线暗了不少,心道我这是怎么了?怎可如此失态!
长长出口气,转过身,“算了,回宫吧!”
廖勇不敢多言,陛下能愿意回宫那是最好。
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声调较为低沉,但又比一般男子的声音更为清澈好听,十分有特色,“陛下可是在找这个东西?”
苻祁猛然回头,四周护卫的侍卫们也呼喝起来,“什么人!”“护驾!”
暮色朦胧中,只见一个小个子,姿势慵懒,斜倚在一株枝干粗壮的紫荆木旁,众人看清楚之后发现是个很熟的面孔,顿时一起不做声了。
思归手中拈着一根骨簪,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看苻祁,“陛下可是在找这个?”骨簪一端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另一端是螭龙头造型,正是在陵丰城时,思归为了安抚苻祁,顺手买了送给他的那支。
苻祁几步来到思归面前,睁大眼睛瞪着她,“你——?”
你不是跑得踪影皆无了吗?不是留下封能气死人的信说你要去西域吗?不是胆大妄为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了吗?!!
切齿道,“你胆子不小啊,还敢回来见朕!!”
思归也觉得自己这次胆子太壮了些,她原本只想躲在暗处悄悄看一眼,苻祁只要正正常常的没事她也就能放心了。
只是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看到后还是心疼得够呛。两月没见,陛下那张无敌玉颜竟然真如顺平所说的那样整整瘦了一圈,连下巴都尖削了。
思归十分了解男人,特别是功成名就,成熟稳健的成年男子,理性向来占主导地位,抗打击能力很强,能这样被人一眼就看出来憔悴销瘦,那只怕这段时日心中是非常之煎熬的。
忽然管不住自己的脚,也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心中想着:千万忍住!千万要忍住了!陛下那模样虽让人看着万分心疼,但他毕竟是个十分强势之人,还有着天下至尊的可怕身份,绝不会白白吃亏,自己一旦出去就要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有待宰的份儿了!
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结果。
果不其然,苻祁刚才到处找她随手送的一件小东西时还满脸忧郁苦情状,见了她本人后却立刻横眉怒目,气势汹汹起来。
思归心里直打鼓,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陛下,天色晚了,还下雨,山上阴冷,回去吧。”
苻祁哼一声,“跟朕回宫!!”
思归忙拉住他,“别,我知道您心里正不痛快,还是去我哪儿吧。”就算闹得凶了,丢人也只丢在自己家里。
苻祁瞪她,“你还敢挑三拣四!由不得你了,跟朕回宫!!!!”
思归深恐进了宫局势难以掌控,拉着苻祁袖子晃晃,咬牙摆出个又让自己有点肉麻的低姿态,轻声道,“我知道陛下要和我算账,但咱们两个的事儿,找没人的地方私下解决就好,进宫去臣的面子要往哪儿搁啊!”
苻祁认为此人胆大包天,再不能姑息纵容!但头次面对思归讨好求人的小模样,张张嘴发现自己竟是说不出驳回的话!瞪了她半天,最后拍手唤出自己的暗卫,命将莫提督送回提督府,看护好了,朕随后就到!!
廖勇暗自咂舌,惊佩无限!心道莫提督当真厉害,竟然能劳动陛下派暗卫送他!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了!
须知暗卫之所以能被称为暗卫那就是因为他们从来不在人前露脸的,乃是帝王身边的一支精锐,只为保护他的安全所用。现在能被派出来,那只能证明在陛下心中护送(看押)莫提督之事已经和他自己的安危一样重要了!
思归不知她正被廖统领佩服,被(押)送回府后就在卧房里满地转圈,喃喃自语,求神拜佛地保佑。
秋嫣和秋苎两个丫头匆忙给准备了热汤点心,刚捧了来想劝思归吃点,就有陛下黑着脸,身后跟着刚得了消息,匆忙从宫中赶来的李固李大总管并一队内侍快步而来。
苻祁一进房就沉声喝道,“都给朕滚出去!”
李固一只脚刚跨进内室的门槛,听了这话连忙再收回去,顺手揪走了秋嫣和秋苎,低声道,“快!快!快出来!”
一行人退到门外,轻轻掩上门,因为很少见陛下这样怒形于色,所以全体心中打鼓,大气不敢出,一起垂手肃立。
思归心中也在打鼓,看着苻祁强笑道,“陛下怎么把人都赶出去了?至少留下两个小内侍来伺候啊。”
苻祁脸带寒冰,“你不是怕丢面子吗,朕才打发他们出去!”
思归舔舔唇,“陛下打算干嘛?”
刚问出口,苻祁就已经上前一把抓住她,毫不客气地重重丢在床上,面朝下牢牢按住了,抬手就打,狠声道,“干嘛?!你气死朕了!朕这次绝不姑息,揍到你听话为止!”
他这次气狠了,是真揍,打在身上格外疼,思归抽着气躲了两下,发现按住自己的手跟铁箍一样,根本挣不脱,忽然又挨了下重的,“啊”一声叫出来,努力扭过头,愁眉苦脸,“你真打啊!”
苻祁板着脸,“当然是真的!”
思归一咬牙,“行,那咱们说好,打完就算了,可别再怄气了。”尽量放松身体趴在床上,心道这也痛快,忍一顿打能省去其它麻烦也行,谅苻祁总不至于下太重的手。
只是陛下这次是真的存了揍到她听话的心思,下手不留情,思归忍了没几下就忍不住低声“哎呦,哎呦”叫出来。
他两个在里面闹得动静十分大,外面的人隐隐能听见。
李固也愁眉苦脸,心道躲来躲去也没躲过,还是让自己赶上陛下揍莫提督这档子棘手事儿了,老天保佑别打太重,不然明日一早准得麻烦!!
保险起见,低声叫过个人来,命他速去传周太医。
再叫过一个人来,命他回宫去接瑾莲来。
暗道事后的擦洗上药陛下肯定不能让自己这些内侍做,还是早点把瑾莲也找来才行。
李固这边在悄悄忙活,思归的两个丫鬟秋嫣和秋苎则是脸色大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脸上看出了惶恐,焦急轻声互问,“怎么办?!”
里面思归忽然又大声“哎哟”了一声,也不是挨了下重的还是怎样。
秋嫣和秋苎不敢再耽搁,一起往里冲去,口中叫道,“别!别!求皇上息怒,快别打她了!”
李固没想到这两个一直乖巧的小丫头忽然胆大,竟然敢在陛下盛怒的时候冲进去冒犯,一时大意竟被她们闯了进去,惊得也连忙跟上,“大胆!你们不要命了!”
苻祁也没想到竟会有人大胆至此,怒道,“出去!”
秋嫣和秋苎吓得脚都软了,一起跪倒,颤声道,“皇上,您,你千万消消气,别打她!不能打啊!”
思归正在专心致志地挨揍,忽然被这两个丫头打断,一是觉得面上无光,二是怕苻祁还没出气呢就被打断,下次不免还要重打,那可不划算得劲大了,也道,“你们别管,出去吧!”
秋嫣颤巍巍道,“不,不行啊!您这身体现在得万分小心才是,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哪能挨揍啊!”
思归一愣,“怎么了?”心道我平时练功不也经常摔摔打打的。
秋苎急道,“您真一点没察觉啊!我们还以为——唉,你可能有身孕了啊!”转向苻祁,“求陛下开恩,千错万错也等孩子平安生下后再罚,不然要出事儿的!”
秋嫣比她机灵点,劝得更有水平,“皇上,天家骨血为重啊!!”
苻祁目瞪口呆,转头去看思归。
思归一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我,反正不可能!”她每次和苻祁在一起时都有算过日子,安全期避孕应该还是很靠谱的!
秋嫣急道,“您,您真不知道啊!”
秋苎,“我们给您收拾东西,发现带出去的棉布衬垫都原样没动!那您的月事起码有两三个月没来啦!还有,您这两日胃口也和原来不一样啊!”
思归还是不信,“这两月长途奔波的辛苦,有些紊乱也不是没可能。”
秋嫣道,“那您有没有其他感觉?比如无缘无故的经常会呕?”
思归一听,心都凉了,颤声道,“好像有,不过,不过全都是有原因的啊!”比如被自己扮柔弱恶心到。
秋嫣要不是跪在地下就要跺脚给她看了,“还全都是?好几次了对不对?当然得是有点原因的!!”
苻祁终于反应过来了,紧张追问道,“你们确定?”
秋嫣和秋苎一起道,“奴婢不敢打包票,不过七八成把握总是有的,不然就是再借个胆子婢子们也不敢冲撞您!!”
苻祁汗都要下来了,一抬眼,看见李固,立刻指着他,“快点!快去传周太医来!”
李固暗赞自己英明,忙道,“您别急,已经派人飞马去传了。”
苻祁再转向思归,发现她还保持着刚才挨打的姿势,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心里咯噔一下,方才满腔的怒气已然不知去了哪里,小心翼翼俯身过去,仿佛她是瓷器般,说话大声点都要震到了她,声音极度轻柔,“思归,你没事吧?”
思归受了大惊吓,已经有点不会动了,与之相比,刚才挨揍的那几个痛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木然眨眨眼,却不吭声。
苻祁万分紧张,心都要揪起来了,“思归,思归?你怎样?你别吓唬朕,没事吧?”
思归半晌才喃喃道,“有事,感觉浑身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