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秋,又正逢宫中喜事接连二三,就连太后的精神也好多了,不似以往说上一两句话便会疲乏,所以今儿特地请了宫中的妃子与几位亲近的诰命夫人在御花园里头一同赏花。太后的邀请,自是没人敢怠慢。皇后老早便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寿康宫接迎太后,各宫妃子自然也不甘落后,忙忙梳洗一番便也赶着去了。这番热闹之下,倒把一人显得突兀了。“郡主,咱们真的要去吗?”掌事宫女折露边理着帐子,一边看着正低头坐在床上玩弄着发梢的女孩儿。三年了,郡主进宫以后,便不大爱说话了,莫说先前才女的名声,就连女儿家本该有的骄纵,她也不曾表露过一丝一毫。明明正是最好的年纪,确偏偏困在这金丝笼里,叫人如何高兴得起来?想着王爷王妃的嘱托,想着郡主这三年遭的罪,折露这心窝子戳得疼。她蹲下身给床上仍旧低垂着头的女孩儿趿上粉面绣花的绣鞋,憋着声儿道:“郡主莫要这般,您病着还未好呢,怎的能自个儿忍着?奴婢最是了解您,这宫宴不去便不去吧,您是圣上亲封的一品郡主,左右宫里这些也不敢造次。”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说,这宫中众人何尝正眼看过郡主?真是越想越替郡主难受,都是亲亲的家人,确对自家侄女儿这般,还是所谓天家,却对失去双亲的女孩儿这般……真真令人心寒。折露正颓自为主子报着不平,外面的折月已经打了水进来,后边一溜儿小宫女鱼贯而入。虽说是不受待见的郡主,但天家还是顾及颜面的,绝不在明面上让人挑出错处来。瞅着人多眼杂,折露赶忙收敛了情绪,扶着女孩儿起了身。那边有小宫女刚想上前帮忙洗漱,确被折月拦下:“你们出去吧,郡主还病着,我与怜香伺候便够了。”这话一出,那小宫女便有些不知所措了,“姐姐们这是何意?”她微微移了眼神儿,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女子。“郡主可还是身子不适?需不需要奴婢去禀明太后娘娘……”那女子压着裙摆行了礼,躬身询问着妆镜前的女孩儿。她叫惜玉,是太后特地派来伺候郡主的。惜玉是太后特地选中的,自有她的过人之处,开口便不给折露折月一点回转的余地,若他们应了她的话,那今儿郡主便去不了赏花宴,一早上的折腾也就白费了;若他们不应,那方才折月的话便是在诅咒皇家郡主……“不必了,我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了。你们也不需这么多人伺候着,都下去吧,有折露折月便够了。”折月为难之际,端坐妆镜前的小郡主终于是开口了。女儿家娇娇糯糯的口音带了些病后的软弱,却格外的令人心愿臣服。话落,小郡主便让折露折月伺候自己梳洗,二人自是听从,只剩边上那一溜儿小宫女面面相觑。她们是郡主进宫以来就伺候着的,郡主今儿这是要赶人?这下子惜玉也不淡定了,若从这栖梧居出去了,太后娘娘那边是定不会饶了自己的!“郡主……”她虽伺候小郡主三年,却也猜不透着十三岁女娃儿的心思,偶尔能占着太后压她一头,可如今的情形,惜玉是断不敢放肆的,连忙跪下身去。小宫女们唯惜玉马首是瞻,自然是跪成一片。小郡主从妆镜里头将后面的情形看了个清楚,她也不吭声,只由着折露折月替她净面挽发,任由惜玉等人跪着。折露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因着要去赴宴,便从琳琅满目的妆匣里选了一套羊脂梨花的头面给小郡主戴上,既不会太过显眼,也不会失了身份。折月给小郡主上了层雪胭脂,这是别国的贡品,难得的好东西,郡主肤色偏白,这东西最合适不过。眼瞧着镜中小小的女孩儿在折月折露的手下愈发娇艳不可方物,小郡主垂了眼,对着二人轻轻摆了摆手,“这般便足够了。”折露扶她起身,折月去取今儿要用的衣裳。惜玉低着脑袋,瞧着地上那双粉面绣花的鞋子慢慢靠近自己,她交替放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有些汗淋淋。这小郡主,何时变得这般有气势了?“惜玉来栖梧居有几个年头了?”小郡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似乎只是孩子家好奇心起了便随意一问。“回郡主,奴婢伺候您已经三个年头了。”不知道小郡主是何意思,惜玉也不知怎地,竟有些怕她。小郡主看着地上跪倒的一片宫女,一双星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划过,她没有接着问,殿中自然无人敢出声。香炉中焚的是上好的沉水香,袅袅缕缕萦绕了整间屋子,折月折露为小郡主系上银面粉绣的披风,现在已经是入秋了,郡主身子也不好,断不能受了凉。“起来吧,我如今也大了,宫中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宴后我会禀明皇祖母,自会给你们安排去处。”这便是要赶人了。惜玉压着心头的惊,抬起头想争取一番,却正好对上了小郡主的眼睛。那双眼睛很美,饶是她入宫多年,见过如此多的妃子命妇,却也不得不承认,长安郡主是最美的,皎若云中月,皑如山间雪,青丝婉转眉目柔媚,尤其那一双琥珀色的星眸,仿佛将漫天星光都揉碎在里边,令人沉溺。可这双眼眸,如今却带着令人恐惧的沉寂,仿佛能直射人心底。惜玉不敢开口,只得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看着那粉面绣鞋逐渐走远。外面传来声音,是太后派人来接小郡主了。听着外面声响逐渐没了,惜玉再也撑不住身子跌坐在地,后面的小宫女惊叫着要来扶她,却不想被她呵斥:“还不跪下!”“可是姐姐你……”小宫女吓了一跳,嘴上反驳着,却还是乖乖跪了下去。惜玉闭了闭眼,长安郡主,是想起什么了吗?不,她不能被赶出栖梧居!“都给我跪着,等郡主什么时候原谅我们,便什么时候起身。”她就不信,她澹台悦瑟敢不顾这名声!这边乘在软轿上的长安郡主,正看着身旁朱红的高墙不知在想什么。“停较。”她声音柔柔的,却让人不敢违抗。轿子自然是落下来,折露折月赶忙上前扶她,太后派来的老嬷嬷只面带笑意站在一旁,也不曾开口。长安郡主伸手抚了抚这面宫墙,眼中是他人看不懂的晦涩。“这,很高啊。”有些人削尖脑袋往里边钻,而有些人,却费尽心思想从这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