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到夏原吉的夸奖,解缙此事办得属实漂亮。
大灾之年,税制改革的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会造成严重后果。
倘若粮食不翼而飞的事情传出去,顷刻之间,京城粮价就要暴涨……刚刚稳定下来的宝钞,不一定会怎么样,钞币崩溃,又会累及朝廷声望。
真要是这么下去,一年来的努力,无数人的心血,全都会化为乌有。
所以有些时候,真的不是朝臣愿意捂盖子,实在是掀开之后,后果太惨重,谁也承受不起。
而这种事情,层层传下去,又是下面的百姓最惨。
清官杀人,直臣害民!
虽然这是个很混蛋的逻辑,偏偏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道理的。
解缙和夏原吉一次,果断调拨军粮,走水路送去浙西灾区。由于牵连军务,他们拿着兵部的公文,顺利通关,没有惊动太多人,算是顺利完成了赈灾的任务。
而在另一边,又派出人员,拿着钱款,去往江西和湖广采买粮食,弥补亏空……一番闪转腾挪,竟然真的把窟窿堵上了。
就在两个人长出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朱棣降旨,把这俩货叫去了宫里。
正好,徐景昌也在,他们俩稍微一愣,随即就向朱棣行礼。
“臣等拜见陛下。”
朱棣呵呵道:“夏尚书,解学士,你们俩真是好本事啊,这才几天的功夫,你们就凭空种出来几十万石粮食,往后有你们两个在,大明朝再也不用发愁粮食了,对吧?”
这俩人的冷汗流淌下来,慌忙跪倒,“罪臣不敢隐瞒陛下,只不过罪臣实在是担心坏了大局,才不得已而为之,请陛下明鉴。”
朱棣怒视着两个人,“遇到了事情,不想着告知朕,就想着互相勾结,隐瞒君父,说伱们朋比为奸,一点不为过。朕现在就把你们塞进诏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两个人浑身颤抖,夏原吉已经进过一次大牢了,而解缙更是好容易咸鱼翻身,最是惶恐不安的时候,他们伏身请罪,汗透衣裳。
徐景昌看到了这里,总算是发了善心,“启奏陛下,仓库存粮不翼而飞,这事情臣略有所知,只是里面的情形复杂,不敢骤然上奏。”
朱棣哼了一声,“好啊,你们都手眼通天,什么都比朕清楚,朕还真是又聋又瞎,茫然无知啊!”
徐景昌神色凝重,只说道:“臣查阅公文,发现这批粮食是被内廷调走,送去了刘家港,给了造船的工匠。”
这下子朱棣一愣,下西洋是他定下来的事情,造船也是他要求的,郑和就在那边监工。
整个刘家港,有上万工匠民夫,人吃马嚼,属实不是一笔小数目。
只不过问题是他们怎么敢调用赈灾粮食?
谁给他们的胆子?
朱棣勃然大怒,却又听徐景昌道:“启奏陛下,臣又继续追查,发现这批粮食并没有送往刘家港。实际上已经运去了浙江灾区。”
朱棣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
“徐景昌,你的意思,朕还没有下旨,就有人主动调运粮食,前去赈灾,这可真是大善人啊!比朕的心还善良!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如果只是区区粮食问题,朱棣还能心平气和,结果现在耍手段,把天子当成三岁孩童,这就不能忍了。
欺君之罪,岂能饶恕!
“你给朕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景昌不慌不忙,拿出一份杭州知府许文澜的奏疏,递给了朱棣。
朱棣接过来一看,这篇奏疏竟然写着浙西灾情减缓,当地缙绅巨贾踊跃输捐,灾民得以饱食,民生安稳,鼓腹讴歌,大赞吾皇圣明,朝廷并不需要赈灾了。
朱棣看到这里,眉头紧皱,简直觉得自己的智商遭到了挑战。
浙西水灾,谁都知道,自己还派遣了官吏去详细查看,得到了结果之后,朱棣才准备粮食,要赈济灾民。
结果现在直接负责的杭州知府居然说灾情不严重,靠着地方士绅的捐赠,就能扛过去。
那朕准备的粮食岂不是白费了?
而且问题是这些粮食也不翼而飞了……凡此种种,处处透着诡异,朱棣只觉得太阳穴都嗡嗡作响,一跳一跳的疼。
奶奶的,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看了一圈,还是盯上了徐景昌,“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知道什么?”
徐景昌深深吸口气,就像是变戏法似的,又陆续拿出几份奏疏,递给了朱棣。
其中最重要的就有礼部尚书李至刚的奏疏,只不过此时他的准确官职是钦差大臣。
原来朱棣在进入应天之后,曾经派遣文武重臣,前往各地,接收地方衙门,掌控九边,传喻四方,天子换人了,尔等一切照旧,不要惊慌。
其中前往闽浙等地宣旨的就是原礼部尚书李至刚,大约可以把他看做闽浙总督,只不过当下还没有这个头衔罢了。
浙西发生水灾,李至刚上书,建议朝廷改种桑树,他的意思是丝绸比粮食赚钱,老百姓可以积蓄更多,藏富于民,这样就不怕水旱灾害了。
看到了这里,前面的事情也就穿上了……徐景昌想到了改稻为桑的点子,只不过他的思路明显和李至刚不一样。
他希望由汉王出面操办,商人主导,朝廷监督,顺便扩大产业规模,为大举下西洋做准备……
只不过李至刚能想到类似的主意,徐景昌也不敢小瞧这个人,就暗中派人调查。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在受灾地区,已经有很多大户出面,以不到二十石一亩的价格,收购百姓土地。
其中最低的一亩只有十五石。
要知道浙西的好地,寻常年份,五十石一亩都买不到,此时买田,简直跟捡钱差不多。
而且这些大户拿到了土地,他们自然是要种收入更高的桑树,傻子才老老实实种粮食,至于粮价如何,他们才不关心,反正饿死谁,也不会饿死大户!
这种事情,从大明立国之初,一直持续到了灭亡……到了明朝晚期,素来以鱼米之乡着称的江南之地,竟然要靠湖广和江西输送粮食,不然就没法维持。
而这种情况,也是造成南明迅速垮台的原因,清廷和李定国他们围绕湖广等地争夺,也是这个道理,毕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生丝不能填饱肚子,粮食才行。
“借着水灾,兼并百姓田亩,这倒是那些黑了心的畜生,能干出来的事。只是他们又如何对朝廷赈灾粮食动手,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景昌缓缓道:“这就要问浙江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了。”
朱棣一阵错愕,这俩衙门,都是宫里的人,属于天子心腹,掌握着内帑钥匙。
难道说他们也卷入其中?
查!
必须一查到底!
朱棣直接叫来了纪纲。
这个锦衣卫头子,早就按捺不住了。
锦衣卫,知道吗?
臭名昭着的北镇抚司。
洪武朝的几个大案,都有他们的声音。
锦衣卫之于大明百官,就犹如张八百之于孙十万。
是能小儿止啼的恐怖存在。
奈何因为徐景昌的存在,他着实救了不少人,诸如盛庸、平安等人,全都活着,李景隆也咸鱼翻身。
开国勋贵这块,尚有一丝元气未泄。
而另一边,包括景清,铁铉这种人,朱棣也没有杀,只是圈禁起来,让他们和徐景昌招募的青壮一起,做些苦工。
不杀人,只是除名。
对这些人来说,可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受一万倍。
朱棣也觉得不错。
唯独锦衣卫的纪纲郁闷出了内伤,陛下登基一年来的,自己还没有机会大开杀戒,实在是急死个人。
这不是侮辱锦衣卫这个职业吗!
好容易等着盼着,终于来了机会。
上下勾结,兼并土地,挪用粮食,视国法为无物,又是内廷,又是官吏……真是好大的狗胆。
飞鱼服猎猎飞扬,绣春刀刀锋出鞘。
这一支朱棣手上,最强悍的神兵利器,终于发出了致命一击。
前任礼部尚书李至刚被拿下,杭州知府许文澜被抓,随后浙江市舶司,江南织造局,就连内廷的宦官也没有逃脱。
“真是太狠了,纪纲这人,简直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朱高燧跑来跟徐景昌抱怨,他手下的人确实不错,居然调查到了审讯现场,此时过来,和徐景昌绘声绘色,描述起来。
其中最惨的就是杭州知府许文澜。
纪纲对他施展了大记忆恢复术。
先把他的十个指甲拔下来,又朝十个脚趾下手。
还拿熬热的胶,涂在后背上,然后狠狠一扯,一条皮肤就下来了,血肉模糊,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时辰之内,许文澜三次昏迷,三次苏醒。
朱高燧提起来都不寒而栗,相比之下,他和二哥对十七叔施展的疲劳战术,只是和风细雨的小场面。
“许文澜招供了?”
“招了,敢不招供吗?根据他所说,是李至刚让他上书,拒绝朝廷赈灾粮食,是为了断了灾民的念想。可实际上粮食送去刘家港船厂,然后再以市舶司的名义借到浙江……虽然还是这些粮食,可经过这么一手,老百姓就拿不到不要钱的赈灾粮。想活命,必须把家里的田乖乖低价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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